“瞧兄长这话说得,多难听哪,我不正愁着该啥的办吗?下了船就寻三尺地头埋了吧。你我做儿女的不忍心草草葬父,厚葬啥办?逃难途中,人虽到了,脚跟都冇站稳,钱米就更不用提了。我是左思右想,冇个定数,弄得我昨夜都冇合眼。这不,正想着和兄长商议。”
“哦,我说哩,兄弟这几日少言寡语,原来是这样,兄长错怪你了。你昨夜去哪里了?”
“哦,去岸上茶楼打听路去了。”
“几时回来的?问路,也不叫上我一同去,宝庆码头人生地不熟的,两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是怕你累了吗。”
“那你打听到点么子?”
“哎,别人都说不知道,我也就白忙活了大半夜。”
“哦,我说哪,老远就见你往那挂红幌的门前走,原来是想去问路呀……呵呵,呵呵……”
二官人不再作声了,又想着辩解点么子,支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咱山里出来的野汉子,也不知道那地界是个么子,问一下路而已。逃难之身,臭烘烘的行头,也冇哪个正眼瞧你。”
大官人并不再往下说他,瞧他那坑吃瘪肚的模样,转身理都不再理上了船。
天蒙蒙亮,张氏就被冻醒了,环儿蜷缩成一团,手还搭在她的胸脯上。张氏将环儿的手拿开,起身披上长袍。环儿却一把拉住她轻声地说道:“二姨娘,我那东西又出来了。”
“哎,女人哪就是遭罪,下辈子就是变牛变马,也要脱身变成个汉子。”随手从烂棉被里掏出一把棉花来,递给环儿,“用它垫上吧,少动些。”
江风吹打着乌篷船随波起伏,远处江岸上枯黄的芦花摇曳,苇絮漫天飞舞,江面上漂浮着一层雪白,随波而去。岸上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挑水,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笑着。
“眼看就到年底了,你屋里么子日子杀猪?”
“不知道,还冇想那档事,这要我屋里当家的说了才算。这才十七八,再早也要到二十五六吧,这么早杀猪,到年那还有肉吃吗。一头猪都喂了一年多了,也不长肉,杀不了几斤壳子。”
两个人担着水,一边走一边还在不停地聊着。
张氏掐指一算,冇要几日还真的要过年了,心想这日子还过得也快哩。大老爷可还在船上盖着,今天得让大官人想法子在这里买口棺材才行。昨天船老大就说最多两天能到上梅码头,看见白塔,离白岩集也就不要几日了。到了地界再四处寻“老屋”,会留下千古骂名。这个罪过,这一屋老小谁都担待不起。想到这,她便下了船,向江边担水的码头走去,一老者正好在挑水。
向前道了万福:“您老早!您不避讳的话,我有一事想打听打听。”
“没那么多讲究,你说,无妨。”
“我想打听打听这地界可有卖寿材的?您别见怪,是我公公前些日子在船上去了,急着用。”
“有,有是有,在老鼠巷里,不知道有没有存货。有,也不是家用货,十七八卦的料。”
“离这远吗?”
“冇好远,顺着码头石板路上去就是一条巷子,一问就知道卖寿材的。”
“哦,那多谢了!”
回到船上,张氏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大官人。彭氏也凑过来说:“你刚才在江面上的问话我都听到了,是得去买口棺材,要不然上船怎么抬,放了那么多天了,再不装殓怕都要化水了,臭死人谁还敢抬。”
大官人瞪了一眼彭氏:“你这张臭嘴,么子好话都说不出来。快去叫印科就去看,早点定一口抬下来。”
“那寿衣呢?”
“咳,死脑筋,卖棺材的地方就一定有寿衣卖。”
“装殓啥办?”
“买了棺材,找装殓的师傅也就不用愁了。”
船老大正好起了身:“我和你们一块去,这地界是开矿的人多,死人的活,挣死人钱的买卖也少不了。”……
沿着青石板进了老鼠巷,冇用多少时间就雇人抬了口贴了“福”的棺材到了江边。几个送寿材的人放了鞭炮、烧了纸钱上了香、烧了包袱,循规蹈矩地按风俗装殓了老员外。说来也怪,这么些日子了,老员外竟一身干爽,虽然面呈土色,却仍然安详。一房人哭声不断,老夫人更是泪如雨下。人们将她扶到棺木前,她更是拍打着棺木,号啕大哭,痛不欲生……
船离开了码头,江面时宽时窄,顺水而下,傍晚时分靠上了上梅码头。二官人早早地站立船头,眼盯着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说来也巧,正赶上谁家的船下水。岸上搭着高高的戏台,戏班子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花鼓戏《十五贯》,台下聚满了人。
二官人漫不经心地自语道:“这大冷天的,还会有这么一大帮人看热闹。”
跟在他身后的伍氏插话道:“看热闹都是吃饱饭的。”
二官人转过脸,瞧了一眼伍氏,没好气地说了句:“妇人之见。自古道,‘打饿肚看戏,为祖宗老子争气,看的就是志气’。”伍氏鼻子一哼,“那还不是饿自己,这大冷天,饿得直打牙巴骨,看谁还坐得稳不。”二官人一扭头,丢下一句“贱人,不可理喻”,便登岸向那戏台扬长而去。伍氏并不追赶,在后面扯开嗓子喊:“还冇吃饭呢,你怕真是打饿肚看戏不成。‘要争气’,你爹还冇入土嘞。”二官人早已冇了影。
张氏听见伍氏在喊,从另一条船上隔着篷问:“弟妹,你在喊么子?”
“哦,还能喊谁,我也只敢对他喊上一句,喊也喊不回,哎——”
“他做么子去了?”
“这不是船还冇靠岸就听见那边锣鼓点了,瞧热闹去了。自打进了宝庆码头,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这不,一路走来对着我是鼻子不是、脸不是,瞧我哪里都不如他的意。”
“别往心里去,男人都一个德行。这黑灯瞎火人生地不熟,我就是担心。再说,他也太不顾难了,一房人都在船上,他却不管不顾一个人溜了,爱热闹也不分时候。”
“不碍事,让他去散散心也好。”
一屋人先后都下了船,张氏吩咐道:“早些弄吃食。”船老大也在一旁嚷道:“要快些弄饭吃,好起程赶夜路。”大官人一直守着老员外的灵柩,船靠了岸很久才从船尾探出头来,寒风吹得他直缩脖子。
“天冷想出来,脚腿不听使唤。”
“当心哦。” 老艄公拉了他一把:“还真是的,江边要比我们山里冻人得多,夜里更冷。”
“那还用说,‘山风吹树梢,江风刮面刀’,老古话句句应验。”
“你在这江里跑船吃水运饭,也是够遭罪呀。”
“可不嘛,夏天晒,冬天冷,就是夜里靠了岸,也怕刮大风涨大潮打了船去呢。这资江里滩多,暗礁石头多,一不小心就打碎了船,能捡条命回就是运气。”
正聊着,江面上寒风骤起,江水掀起大浪,拍打着江岸,哗哗巨响。乌篷船忽高忽低相互碰撞,咯咯地叫着。大官人从没见过这般情景,两手使劲地抓住船帮,老艄公笑道:“这算么子啰,冇事。伏天落漾水刮大风下暴雨,那才吓人嘞。”大官人不管他怎样说还是不敢动地方,索性缩回了舱里。
江岸上熬吃食的众人更是叫苦连天,篝火被吹得七零八落,烟尘漫天飞扬。远处戏台锣鼓点在呼啸的寒风中时隐时现,戏台上的大汽灯来回晃个不停,台下早已冇几个人了。岸边突然传来打梆的声音,寻声而去,众多黑影在那加固船绳,踏紧铁锚。风越刮越大。突然,戏台上传来几声高喊,“快去救火喽,江上有船着火喽”,正在往回走的二官人听到喊声也朝那着火的船跑去。只见江水中一条大泊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风助火涨,谁还敢靠近。其他的船主都是奔向自家的船,砍断缆绳,提篙子将船移得远远的。船主站在岸上,眼看着大火吞噬了自家的船,急得直拍大腿嘴里哭喊念叨着快帮救救火喽,快帮救救火喽,念叨着“这可怎么了得,这可怎么了得”。渐渐地,泊船就烧落了架,一块块带着火苗的船板冒着黑烟顺流漂去。 好似江面上放河灯,渐渐消失远去……
二官人上了船,一直站在船头远望那一块块带着火苗的船板面无表情,张氏却自语道:“这家人和我们一样喽。哎,水火不留情呀!”
二官人不冷不热地搭了一句:“看戏喽,要是不看戏,怕也摊不上这灾事喽。”
张氏本想说“你不是也看戏去了吗?还戴着孝呢”,又一想“孝是各尽各道”,只好作罢,冲着舱门喊:“环儿,快出来吧,看那船起火了,那些船板都带着火在江面上漂呢。”
环儿看了,并不觉得惊奇,说了句:“你们也真在理,别人烧了船,一家人还不知道怎么过年哩,这一把火烧得是船家滴血着哩。”
环儿的话扫了张氏的雅兴,只好顺水推舟道:“冇想到,环儿妹子平日里看着大咧咧的,还真有一副慈悲心肠嘞。”
“吃饭喽,吃饭喽,船上的都下来吃饭。” 周继和一个小厮站在远处冲着船喊。
环儿对张氏说道:“下面喊‘吃饭了’,我扶你下去吃饭吧。”船舱里的人也都爬了出来,环儿扶着张氏在夜幕下向篝火走去……
船在夜幕中驶离了码头,顺流而下,桨声掀起浪花,拍打着船舷。船头那盏破马灯在寒风中摇晃,忽明忽暗。
船冇走多远,老艄公就在后面喊:“磨盘滩哦!过了北塔就升帆嘞。”
大官人听老艄公这么一喊,立马就走上船头:“北塔,在南岳山长老就告诫他说过,‘到了梅山北塔离白岩集就不远了’。”大官人很想一睹北塔这镇江宝塔的尊容。他刚走出船舱,恰好船离北塔只有一矢之地。
一弯皓月挂在天边,映在塔顶,塔身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中。晚风吹着飞檐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在这宁静的月色下传得很远。
张氏问大官人:“过了这北塔,离我等要寻的地界就不远了吧?”
“嗯,先前打听过,说是从这里下去水路一两天就能到白岩集码头。这夜里行,就说不准要多久了。我想也迟不到哪里去。”
“哎,要早点寻着就好喽,这一屋人都累得差不多了。”
“哎,我心里也冇底呢。就是寻着那地界,烦心的事还多着呢。这么一大家子要落脚,屋也冇得,田土也冇得,要么子冇么子。”
“哎,是呀,喝口水也要有担桶担呀,愁死人喽!又是个大冬天,要是赶上热天还好过一些,住还能有个法子,砍些草搭个茅棚总能落脚避风挡雨。”
“兄弟不是想分家吗,寻着地界就让他分开过,我也好省省心,把一家人分开过,船小好掉头。”
没等她把话说完,月光下一堵刀砍斧劈似的大山拦在江水上,水流湍急。老艄公急呼:“灶门岩,快拿篙!”
船家见船头还站着有人,没好气地喊:“快进舱里,别拦道!”几个船工汉子手握长短篙子船头船尾地忙碌着。船头的马灯早已熄灭了,只有天上月宫里的那一弯月色映着漂泊在江水中的两条船,搏击险滩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