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见老员外盯着彭氏的那双小脚瞧,催促道:“快穿上吧,臭烘烘的,老是弄个么子咯。女人家的也不背着个人。”
这时彭氏才有所醒悟,强装笑容地自语道:“都一把年纪了,谁还没看见过女人的一对小脚吗。”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穿上鞋子,起身拍拍屁股,甩下一句“我去看看生火煮饭的势架好了吗”,就扭着腰身头也不回地向远处生火煮饭忙碌的地界扬长而去。
老员外连声咳嗽,断断续续地冲着彭氏的背影指责道:“在——在——在她这个小贱人身上,你就休想找——找——找到‘礼义廉耻’几个字。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小贱人,‘才’就不用说了,可是‘德’又在何处呀?哎,这不是绣房深阁里出来的俗家女人,就是不能跟张氏比咯。”
老夫人一边拍打着老员外的背,应着:“那还用你说,人有三个,德行各异的媳妇。老古话早就说下了,就是打糍粑,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会有厚薄呢,更何况是人哪。你们这些臭男人在女人身上总是鸡蛋里面都能挑出骨头来,冇个正形。你瞧,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是这副德行。莫不是还想当个‘爬灰老子’不成。”
老员外一听老夫人骂自己想成“爬灰老子”,立马吹胡子瞪眼,涨得满脸通红,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喘着粗气骂道:“你也成了冇教养的死老婆子了。老朽熟读圣贤书,通晓礼义廉耻,怎会有那伤风败俗之念想?你这老妪真不可理喻!”
张氏见老员外气得呼呼直喘,笑着劝道:“好了,好了,看您气成这般模样,婆婆这不是在跟你说笑吗,哪用得着气成这样。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她还不知道公公是一介书生,正人君子吗。”
老员外虽然在张氏的安慰下平静了许多,可还是痰咳不止。只见他那干瘪的嘴一张一合,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连吐数口。恰好印祥和环儿各自背着一捆柴回来了,见老员外这般情景,把柴往沙地上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来问众人:“大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吐了这么多血?”“怕是冻着了吧。我去拿床被子来。”印祥跑向乌篷船,从船舱里抱了床厚厚的棉被,跳下船,跑过来盖在老员外那瑟瑟发抖的身上。
环儿喊来大官人等,有的扶着老员外安慰,有的弯腰打着火石点篝火。伍氏端着一碗水蹲在那一勺一勺地喂老员外喝,张氏拉着老员外的手臂轻轻地揉着。几经忙碌,老员外终于缓过气来,呻吟着,哼哼叽叽地对家人道:“这死老婆子,可气煞老朽了。”
老夫人这会儿还回道:“你是爱气,我又没说别的么子,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老员外一听,又激动起来,抢白道:“你这死人,么子玩笑不好开,这种下贱的玩笑开得吗,这可是关系到老朽一世清白。老了老了,怎可容个——你毁了老朽一世英名。”
后过来的家人们并不知道老夫人一句么子话把老员外气得吐血,彭氏还不懂事地一个劲地问张氏:“婆婆一句么子话,将大老爷气成这般模样?”
张氏冇好气地回答道:“你还问哪,还不是你那双臭脚惹的祸,亏你还要问个曲直。”
这样一番没头没脑的训斥弄得彭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大老爷吐血,关我么子事?我去看那煮饭食了,又没在这里,怎么又怪到我身上来了,这岂不是冤枉好人吗,怕是看我在这屋里好欺负吧。”彭氏非要张氏给个说法不成,骂道:“在罗霄山,我一泡稀屎差点吓死个砍柴的汉子,你说是姐姐闯下的祸,那还有个由头。今天,姐姐我脱鞋倒沙子,莫必姐姐我脚的臭味还能熏得大老爷吐血不成?天底下哪里会有这等怪事?那可就成了奇闻了。”说完,没等张氏解释,便扭过身躲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在众人的忙碌中,已被抬回船舱的老员外慢慢缓过神来。
船老大见老员外醒了,说道:“船上刚刚熬好了稀饭,我去端一碗来。”
伍氏接口说:“那敢情好,妹子我就去讨一碗。”
彭氏搭上一句:“多装些米汤水。”
船老大见妯娌俩如此客套,笑着说道:“不用讨,快去端吧,老爷子趁热喝上一口会好些。老爷子冇吃上一口热乎饭吧,这一急,又加上天冻,哪里能扛得住啊。哎——人这一生中,要是‘缺啥别缺钱,有啥别有病’就好,那样多活几年也值当。”话一落音,一边摇着头,一边向舱外走。
张氏赶忙说:“船家大哥,您慢些走!”
“我去船头看看锚,就回身。”
他前脚刚走,老艄公就从后舱进来了,还没到跟前就问:“官家醒了?”
“哦,难为您挂着,刚缓过神来。”
老艄公从嘴上抽出嘴上含的烟杆儿,在船帮上磕了磕,嘴里不停地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哎,人哪,世事难料啊!官家早年一定是个富贵人家,一路走来看官家一房人的举止言行就知道,早年官家准是大户。”
二官人在一边笑着应道:“哪是么子大户哦,只不过是有几亩薄田,买下一些山土和竹林,供一房人吃喝有余罢了。不怕您笑话,这不,日子刚刚好过一些,就遇上了这天下不太平。兵匪混战、南迁北侵,年年的北涝南旱,朝廷捐税多如牛毛,民不聊生。我家大老爷虽然熟读圣贤之书,却难逃此劫,只好丢弃家中的几亩薄田、山林,逃命落难至此,漂泊四方。”
“我说嘛,看官家架势并非等闲之辈,有朝一日,定会东山再起。”
“那敢情好,只怕我家大老爷难逃此劫。”
老艄公探着身子仔细瞧了瞧正在喝粥的老员外,回头对二官人说道:“看气色应该无大碍了,快将你家大老爷背到隔舱里去吧,隔舱里会比外面热乎些,他老人家本来就身体虚弱,再受了寒就会雪上加霜。”
二官人应道:“多谢您想得周全,我等虽非水上人家,但是船里的规矩还是略知一二的,难得船家如此大度。”
“这有么子,人吃五谷,哪能不得病呢,更何况生老病死都自然有个定数。我是不信那么多的,么子晦气不晦气,要倒霉早就倒霉了。官家租了我的船就是我的客,常言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祸福自有定数’,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才是。好了,别扯那么多了,快把大老爷背进舱里才是正理。”
二官人弯下腰,大官人在一旁扶着,一干人七手八脚把老员外弄到了隔舱。老员外在隔舱里呻吟着,双眼紧盯着那挂在棚顶上来回晃荡的马灯。
印科手提着瓦罐,攥着筷子上了船。张氏问:“饭煮好了吗?”
印科回道:“哦,这是伍氏亲手为老员外与夫人熬的稀饭。”他放下瓦罐,俯下身子一碗一碗地往外盛。
张氏端上一碗,送到老员外面前,老员外有气无力地说道:“刚刚吃过船家熬的鱼粥,这会儿实在是冇得口味,放一边儿吧。”
老夫人道:“先端给我,你们都下船吃饭吧。过一会儿他想吃,我盛着喂就是了。盛出来的我喝了,免得放凉了。你们也都还是早上吃过东西,早该饿得不行了。”
大官人答话道:“那怎么行,娘,您先下船和他们吃饭,这里我来照应着就是了。过会儿,谁先吃完饭再来换上我,再不然张氏帮我带一钵上来就是了。”
彭氏抢先说道:“你们先去吃饭,留下我和老夫人在船上照料就是。我早就和环儿说下了,饭菜好了就会送上来,不用再争。你们大家都下去吃饭吧,免得下人们再来喊。”
大官人见彭氏且在自己前面已做了安排,又想得周全,于是吩咐道:“大家都下船吃饭吧。”
这时,环儿恰好端着一大钵子饭菜推开舱门进来,一边将钵子递给彭氏,一边喊道:“饭菜都煮好了,婶娘打发我来喊大家下船吃饭。”
一行人爬出船舱,几堆篝火将沙洲上照得通亮,下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篝火旁,伸着手向火。没等大官人张氏等一帮人走近,小厮们就起身有礼地打着招呼,“老员外的病情可好些了吗”,“吃了点东西吗”,“但愿老天有眼,保佑大老爷没事就好”……
张氏笑着施礼谢谢大家:“冇事,养养就冇事了,只不过受了些风寒,上了年纪不经折腾,让大家担心了。都饿了吧?快吃饭!”
张氏见火堆上还吊着一口饭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散发出水煮鱼的诱人清香,故作不知地问道:“不是饭都煮好了吗?这是在煮——”
一旁的下人回答道:“哦,刚刚周继带着几个伙计在江边退水的洼坑里,淘干水,拾了半桶杂鱼,田螺、河蚌。大家收拾干净,熬清水鱼汤喝,这不,刚熬好,正要去请东家,你们就下船来了,正好开吃。”
大官人望了一眼冒着热气,透着鱼香的锅,又望了一眼张氏笑道:“还别说,周老四的崽跟他老子一样勤快聪慧。”
“可不是嘛,周老四还送他读了两年私塾,这后生一路上跑前跑后,年纪不大,凡事都处置在得理上,有模有样嘞。”
“像他爹呢!”
张氏见很难在背后说人好的大官人夸周继,心中暗自窃喜。
伙计捧着一钵鱼汤,双手递给大官人,笑道:“大东家,快趁热喝口,暖和暖和。”
“嗬!看来天无绝人之路,上天还恩赐我等如此美味的食物,那还等么子,开吃啊!”
下人们一见主人发话,都纷纷起身抄起碗筷,围着篝火,吃起了这别有一番风味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