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漫步在长安街上,我便恍然想起自己是个外乡人。
一辈子也忘不掉第一次走过长安街的心情,忘不掉那个身影单薄、肩负破旧行囊的外省青年,面对作为国家象征的天安门所发出的最初的惊叹。我在广场上停顿了足够做一个梦的时间,我通过下火车时新买的市区交通图认识北京。所以直到现在,北京在我心目中,仍然是一张地图的形状。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任何一个地名都会使我联想到它在地图上所处的方位——这就是一位外乡人头脑中概念化的北京,平面的北京,纸上的北京。
真正的本地人肯定不会这样,他们说起某一处名胜古迹,就像念叨自己的街坊四邻一样语气平淡、神态悠闲。因为他们和北京没有任何距离感,他们天生就是北京的一部分,即使在最富于诱惑力的历史与文化景观面前,他们也不至于像远道而来的外埠游客一样易于激动。
在这座城市里,我有过长期漂泊的经历。那时候最恐惧的是冬天,我在东郊租借的那间破落的农民房没有取暖设备,低空掠过的西北风如吹口哨的魔鬼撕扯得我油毡覆盖的屋顶哗哗作响。我冻满裂痕的心感到北京的天空很高,风的上面还有风。这一切就像被剪辑过的黑白电影般一晃而过,单位终于在沙滩街一带给我分了间房子,虽然不足8平方米,但我已很满足——毕竟有这么一小块北京的土地归我所有,证明我已扎下最初的根。总是想起前些年沸沸扬扬的某项“购买1寸美国”的商业活动,花几千美元,就可在世界各地邮购1寸美国土地的所有权(权够插一根旗杆的),手持烫金的地产证书,痴迷于美国梦的异域顾客会觉得拥有了一份精神上的商品——至少,兑现了梦想的一部分。在精神上,他们可以认为自己是美国的主人之一。刚搬进新居的那个夜晚,我在四壁之间激动地踱步:我终于拥有了8平方米的北京,够奢侈的了。我终于拥有了独自打开心目中的北京的一把钥匙。
渐渐疏远了寄居郊外“贫民窟”的凄凉辛酸,我每天和大多数本地居民一起骑车上下班,在忙碌中淡忘掉自己原始的身份。我开始以半个北京人自居,用略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交谈,偶尔在街上有谁向我问路我会毫不思索就给他指出正确的方向……黄昏我习惯于散步,从住所往西走10分钟,就是故宫后门。一抬头便能看见那座吊死过明朝最后一个皇帝的景山,我总是过其门而不入。向南池子方向一拐,没多远便是长安街了,永远车水马龙,连风似乎都是热的。然而,只要一踏上长安街,那洋溢着皇家之气的古典建筑便会提醒我:这是北京,这是城市之上的北京,而我,不过是位跻身其间的外乡人。
也许,由于多年与这座既平民化、又充满贵族气的都市肌肤相亲,我已逐渐被它同化,我的性格、身份、服饰与形象无不带有它鲜明的痕迹,然而只有一点自始至终都未有改变,那就是口音,无论我怎样尝试着努力,那脱口而出的散发江南水乡气息的方言,会在漠漠风沙的氛围中固执地证明着我遥远的籍贯,证明着我是来自南方的移民。口音的无法更改正如血缘,口音是隐藏在我身体里的看不见的根,随时随地注释着我生命的渊源。由于经常性的搬迁,我生活中保留下来的旧东西越来越少,只有口音是我生命中顽固的隐士,是打在记忆里的一块补丁。有时,走过长安街靠近火车站的那一段,迎面走来一群操着南方口音的供销员模样的乘客,我便会像无意间听见谁远远的喊我名字般停顿住脚步——此时此刻,南方作为一种口音出现,我几乎怀疑风尘仆仆的故乡正搭乘在这趟晚点的列车上。
等到反应过来,我会自嘲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经过东单路口的那排百货商店便进去随意挑一件故乡出产的土特商品——譬如一包牡丹牌香烟,拆封之时我会很仔细,生怕失手损坏了图案熟悉的商标。点一支牡丹牌香烟在长安街的夜市上散步,伴随唇上忽明忽灭的火星,会觉得故乡在与我共呼吸……
大北窑、建国门、东单、西单、木樨地、军事博物馆、公主坟、苹果园……十里长街,华灯初上,我闭上眼睛都能背诵出沿线的汽车站名。即使我停下脚步,思想仍然凭借惯性在熟稔的路线上延伸: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北京,我是爱你的,虽然我是你时间隧道中的匆匆过客,是一位患有思乡病的外省青年。我是把你当作一部精装的旷世经典来对待的。一座城市对于它的本土居民来说,类似于一部购买后归自己所有的书,总觉得阅读的机会有的是,常常未经翻阅即完好如新地搁置在书架上,覆盖着看不见的尘埃。但对于远道而来的外埠游客来说,这座城市则是仅供借阅、需要定期归还的书,于是他便尽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读懂读透,甚至渴望背诵出其中最精彩的段落。北京,这就是我对你爱的方式,在你丰富的内涵、巍峨的结构面前,我永远是一位一知半解但充满探险精神的外地读者。我恨不得像盲人一样用手指读你、用耳朵倾听你,直至发现你与我理想中的模式完全吻合。
北京,你的每一页都已复印在我记忆里。一位长安街上的外乡人,怀揣着北京,怀揣着这个炙手可热的地名,也怀揣着自己对这座城市的理解与膜拜,高耸衣领,逆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