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学的范畴里,蝴蝶这个轻盈飘忽的意象恐怕归属于阴柔之美——与俗话所说的阳刚之气相区别。二者之间的对峙状态恰如地理意义上南方与北方的分野,隔江而治,你有燕山雪花大如席,我有杨柳岸晓风残月。当然,这又类似于宋词里婉约与豪放的派别了。可见文化的河流是息息相通的。在我们目前这个大工业社会里,在今天晚上,蝴蝶的话题出现得突然,它超脱了齿轮密布的城市风光,以一种返朴归真的态度栖落于我台灯下纯洁的纸张,像命中注定的神秘符号,像两只单独画出来的眼睛。我几乎是把它当作一位羽扇纶巾、温文尔雅的不速之客来接待的。有一部外国小说,好像叫《蝴蝶与坦克》。我把这并列的意象告诉你了,你冷静地想一想,是否能辨别出(等于用感觉触摸)体积、重量甚至性质上的强烈反差?我拐弯抹角地说这些仅为了阐明蝴蝶作为形象是古典的,而我们所生存的环境以及操作着的诗歌本身则是再现代不过了。
以上揭示了我孤守空楼创作《蝴蝶的睡眠》时的冲动,抑或,仅仅是一些题外话?那是我自南方出走、作为一位朴素的外省诗人投身这座北国重镇的头一个冬天,窗外霓虹灯下旋舞着最初的雪花,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我涉及过的枯藤老树、小桥流水恍若隔世,像追忆余音袅袅的梦一样,我告诫自己努力再现某些灵魂的痕迹以作返回的路标。当蝴蝶这个单词代替它背后无限的翅膀被刻画在纸上,我就意识到文弱的腕力无法把握其空灵虚幻,于是坚定地以“睡眠”来限制“蝴蝶”的活动范围。凝滞着的美或许验证了最确切的真、至高的善?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闪念过什么,庄周半明半昧的脸、梁山伯祝英台化蝶的故事,甚至,还包括一部以《蝴蝶梦》命名的异国电影……“有一次我和爱人相见/一只蝴蝶飞翔在中间,使我意识到距离/距离存在着,哪怕它是那么地美丽/我只能透过一只蝴蝶去爱一个人”,是说的谁呢,我不知道,甚至是否与爱情有关,都无法辨识。诗人在忘我的状态中会雷同于一颗无知的彗星,被燃烧与速度剥削着的思想的片断构成沿途抛掷的陨石。如果恰巧有一块坠落到你虔诚合拢的手掌上(仿佛上帝特意安排的),多年之后你仍然体会到它余温尚存,像一颗微弱地跳动着的小小的心脏,或者被怀念着的爱人的名字。当第二天凌晨我起身收拾桌面上零乱的稿纸时,经历了一夜的风起云涌,冥冥之中潜在的落叶似乎堆积到我的膝部。我怀疑自己(至少自己的心)确实到山野梦游了一番。“踏花归来马蹄香”,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主观上的蝴蝶是南方特有的产物,正如鹰的气概为北方独具一样。烟雨楼台、断桥残柳、惊鸿照影,南方常常以箫的幽怨缠绵陈列于我的心壁,而与轻快的牧童短笛、粗犷的塞外胡笳相区别。古色古香的翘檐画梁、月色如水的白玉台阶,类似的优雅建筑脱离了人物、情节而存在,形同虚设的迷宫,以豁达的胸襟梦寐以求着迷途的屐痕。怀旧的诗人,稍不留神就可能侧身其内,回避市声尘嚣,而获得短促的形而上的自由超脱。所花费的不过是做一个梦,或写一首诗的时间,你却以为兑换了一生,醒来的翅膀残留有昂贵的花粉。因而所谓蝴蝶的睡眠,不过是神秘主义的幻觉(类似于民间的通灵术或相思病什么的),或无法证实的遨游。你去过的场景在地图上缺乏记载,你爱过的人可能仅是没有实体的影子——或一个想人非非的佼好的芳名。这助长了你对前世和来生的惶惑,“一百年后,你不再是你了,你代替另一个人在飞,重读旧书也寻找不到最初的感觉”。是“庄生梦蝶”呢还是“蝶梦庄生”,也因之而构成哲学上尚待商榷的命题。
前面提到南方古典建筑的迷宫色彩,我不由得想起博尔赫斯,他的魔幻小说中也偏爱渲染拉丁美洲南方的整体与局部氛围。他又是一位赞美“老虎与黄金”的闭门不出的苦修者,积攒终生的想象力不见得比一座图书馆贫乏。他笔下的老虎并非残暴、狂热的象征,出入意料地贯彻着阴柔之美——和我例举的蝴蝶在美感上有相似性。一位囚徒在地牢里,凭借每天正午从天窗直射进来的短暂阳光,隔着栅栏阅读关押在邻室的慵懒的老虎身上斑斓的花纹,日复一日,终于读懂这部天书而悟透了上帝的旨意……这是一个虚实相间的故事,却有一种凛冽到骨子里的美。
那么蝴蝶翅膀上的图案又宣布了什么?那简直不会雷同的,像是造物主一一亲手画下的图案,它的满世界周游仿佛为了提醒我们阅读的兴趣。而愚昧的我们常常只能像《巴黎圣母院》里丑陋不堪的敲钟人那样呢喃着:“美呀,美!”直到我们迟钝地赞美着的对象纷纷失望地离去。很多情况下大家都是擦肩而过的,因为每一只蝴蝶顶多只可能有一位真正的读者。那已经算是最幸运的蝴蝶和最幸运的读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