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江下游的浦口县插队的时候,爱上了同一个生产小组的一位姓姚的女知青。她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姑娘一样,剪着运动头,披一身旧军棉袄,穿平跟胶底鞋,但脸蛋非常清秀——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用工笔勾勒出她的轮廓。我感到自己爱上她了,有一天黄昏收工后约她散步。我们沿着横穿村落的那条老铁路走啊走,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彼此保持大约一米的距离,眼睛都笔直地望着前方。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生怕她会听见。仿佛刻意打破这略显紧张的气氛,她俯身从枕木之间拾起块碎石头,一扬手抛向远处的树丛,同时像不满10岁的小女孩般清脆地笑起来。我被她那天真快乐感染了,浑身轻松了许多。
我俩就这样走了多长时间已记不清了,仿佛准备沿着漫长的铁轨一直走回城里——铁路边的景致渐渐显得陌生了。那时我们真年轻,内心里装着那么多话,如同决堤一般,交谈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几乎是机械地在一块块枕木之间迈动脚步。我的眼睛一直望着前方,她的目光则低垂向自己移动的脚尖——仿佛那上面写满耐读的文字。实际上我一路上都在为一句话打着腹稿,我嘴上说着许多无关的话题,内心却在不断修改那一句话。那句话的定稿是:“小姚,我经常想你。”多少年后回忆,仍觉得朴素极了、通俗极了,一点也不精彩。
我鼓足勇气,几乎是闭着眼睛吐出一句话:“小姚,我经常想——”刚说到这里,身后响起刺耳的汽笛声。我们惊讶地回头,发现一列冒着大团蒸汽的火车已驶近距我们不足50米的地方,而我们却一直没察觉。出于下意识地反应,她跳向铁轨的左边,我跳向右边,给近在咫尺的钢铁巨兽让路。如果有旁观者的话,会认为那是近似于仓促逃命的忙乱。火车头的灯柱完全笼罩住我们单薄的身影,我望着对面的她——她也正望着我,在等待火车驶过的瞬间都有点尴尬。我们一生中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在近似舞台布景的境遇中,清晰得能看见对方的眉毛。接着滚滚车轮就蛮横地从两个人中间穿过,车厢的缝隙能窥见她苍白的面庞一闪即逝。也许仅仅一分钟,当我们会合在恢复平静的轨道上,我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冷却了。
我们都为一分钟之前的惊险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我们才察觉天已黑了,没有商量就同时决定掉头往回走——脚步的节奏也接近于赶路了。我不知她刚才是否听清了我前半句话:“小姚,我经常想——”,她也没问我刚才说到哪了或“我经常想”什么。而我,实在鼓不起第二次勇气重复那句话。那句话——像被风吹走了似的,公开的内容则是模棱两可的。在记忆中,那句话是残缺而无法修补的。
和出走时的感觉迥然不同,没花多长时间就回到村里,回到熟悉且平凡的生活中。我们又恢复成原先的两位淡淡无光的青年男女。我强忍住莫名的遗憾与伤感,礼貌地把她送到女知青宿舍的门口,她回头挥挥手,就小跑着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从此,我们在众人之中很正常地说笑,再没提及那天黄昏的散步——而且,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对方真正的眼神,似乎都在回避记忆链条里一个小小的片断,那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打了个死结。
命运常常开这样的玩笑。幸福像一只鸟,当我们小心地配合着围拢它,一块从天而降的小石子就能把它惊飞。我们两手空空,于是拼命在对方面前掩饰自己的尴尬与失望。这并不是我的或者你的过错,但能怪罪谁呢?命运之手是看不见的。当我们聚精会神捕捉前方的一只鸟,背后袭来的一趟列车就能迫使我们放弃原先的打算。我们无法不对命运让步。但让步的结果是:幸福无影无踪。
我常想,如果那天在火车出现之前说完那句话,故事或许也就会改变了路线。但现实中,命运借助一趟远道而来的列车,粗暴而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我胆怯的发言。于是在艰难岁月里被吓坏了的我们,便把它视若宿命的征兆,而放弃了还残存的那么一点对爱的渴望与勇气。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啊,似乎命中注定就是易碎品。在我们追求到若隐若现的幸福之前,命运的车轮就追上了我们不很轻快的步伐。
“小姚,我经常想你。”20年以后的今天,我在白纸上完整地记录下年轻时的这片心声。而当时,这微弱的心跳却被汽笛、车轮,被世界的喧嚣淹没和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