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把简陋的行囊视若惟一的朋友的流浪岁月,陆续遇见过好几位美丽的姑娘,可我从没有对她们吐露过爱字。甚至在吻她们中某一位时,我坚硬的嘴唇微微张开,也无法馈赠任何甜言蜜语。然后我就默默坐下了——选择公园湖畔的青石板长椅或她们脚下露珠摇曳的草地,双手笼住火柴点燃一支外省的卷烟,为一指之遥的爱情做一次深呼吸。你可以将之理解为沉默的祈祷,我内心洋溢着对身边这位姑娘的感激与祝福,可惜她们不可能听见——在她们眼中,我是一位孤独且高深莫测的过路男人。她们毫无例外都是披肩长发,长发都是黑夜的颜色,这恰恰是我爱上她们的共同原因。她们中有的是微服私访的公主,有的是荆钗布裙的村姑,身份的差异并不妨碍我把她们当作同一个人来想象。在我的思念中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一位被我供奉在灵魂最圣洁殿堂的无名女郎——因为她们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十字路口,不约而同地以爱情、以这永恒的药物抚慰一位失败者的遍体鳞伤。
她们是善良的,这令我惭愧终生:因为我甚至没有对她们中任何一位说过爱字。我没有权利说这个字啊!
我是谁?在她们的回忆中我是谁?一位自我流放的饱经沧桑的囚徒?一位连心灵都是齿轮的形状的天涯浪子?一位奥德修斯式的诗歌暴君?她们从没有责怪我牛仔草帽下笼罩的缄默,她们甚至比我更理解一位走南闯北的男人的使命,她们就像迎接我一样自然且平静地把我送上下一趟驿车,在锈迹斑驳的站牌下临风挥一挥手。我爱过的姑娘,都是以同样温柔的手势,消失于夜行货车蒙满尘土的舷窗。我在爱情的海洋中航行,凭助她们祝福的灯塔而风雨无阻……
在湖北省的汉阳一带,一位几乎被我怀疑有吉普赛血统的叶塞丽娅,依赖通宵的篝火和我交流艺术在这个时代的旅程与宿命,她的面庞像一扇黎明的窗户般闪烁出持久的诱惑。我几乎决定留下来了,在茫茫尘世开辟一方牛郎织女的田畴。然而右手紧握的地图册又提醒我目标的遥遥无期。当我独自踏上过江的老式渡轮,军用挎包里装着一个少女馈赠的红苹果——在其后一灯如豆的泥泞村路上,它源源不断地无偿提供着千金难换的人间温情,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几乎连她的名字都没打听、连她光洁的小手都没握一下。我的一生中充斥着这类匆促的告别以及为了告别的聚会。我一生中都在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敢吻她一下——既然命中注定两袖清风,那么浓缩着千言万语的一记额头上的吻该算是最昂贵的纪念品了,它将成为铭刻在两颗心上的古老烙印。
这仅仅是个例子。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与风驰电掣的爱情擦肩而过。我甚至没来得及从马背上伸出拥抱的手,爱情就作为一种幻影消失了。我手持的鞭子、坐下的鞍橙甚至这匹四海为家的灵魂野马本身,都不过是认识这种幻影的道具。
那些在古典的铜镜中摇曳如花的姑娘,那些总是在灯火阑珊的十字街头与我邂逅的外省姑娘,那些远方的姑娘啊,是否还记得在异乡屋檐下、在浣衣的水井旁向你们讨水洗去满面尘灰的那位年轻牧羊人?你们是慷慨的,你们把新提上来的一桶水连同自己水中的倒影一起赠予过路人了,你们是否知道它在浇灌着那个过路人内心的花朵,这种花叫记忆。
你们的影子在我的手掌之间枝繁叶茂,招引来好多只叫往事的鸟穿梭、栖集。你们是美丽的,这令我遗憾终生:因为我甚至没有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说过爱字。爱不是理由,爱是一种权利。在生命中仗剑远游的青春岁月,我没有爱的资格,却完整地保留了爱在精神中至洁至圣的位置。我不否认爱情可能蜕变成现实中的一种幻影,但你们不曾遭遇月蚀的身影、依依挥手的身影,反倒构成我内心的真实。
爱情的大篷车腾云驾雾而去,我的心灵布满疼痛的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