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隆没想到自己从戒毒所回来会复吸。这正是春节，家里热闹极了。但他却去了自己的那座房子里，那里有他一屋子的数学和一仓库的摇滚音乐。他坐在屋子的暖气里，音乐声中是桌子上的数学。在他听得耳朵疼了，脑袋也算题算得累了的时候，他却感觉好像还有什么不够，感觉自己好像还缺少什么。然后他就想再吸一口。
第一口吸过之后，他就无法不再吸第二口。他父亲找到他，将他拖到厂里，指着那些工人，问他他们是不是人。他仍然在毒瘾中，抬头回答是。父亲对他说：“他们就是被这个工厂养活的，这个厂养活了咱们县几千人，也是咱们市的荣耀，以后要你管这个厂，难道你想让他们都饿死吗？你靠什么来养活这个厂，这个厂又拿什么来养活他们？我辛辛苦苦经营迟早要让你败坏了……”
李兴隆说：“你让我抽一口我再回答你……”
他父亲用皮鞋一脚把他踢翻，然后又上去踢了他几脚，然后他的鼻子流血了。他躺在地上，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父亲上前咬着牙问他戒不戒，他睁开眼睛看见强烈的阳光刺进他眼里，看了很久之后仍然一句话也不说。他父亲看着他的样子，又说：“你这样子对得起谁？要是你母亲还活着……”
他忽然一下停住，转过身去。李兴隆躺在地上一下哭了起来。他父亲过去扶他，最后两个人在泪水中抱在了一起。
刘卫东去了一个初中实习。正好那个语文老师有病，请了假。第一节课他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让学生们介绍自己并说了自己的理想。第二节课他讲了一篇课文。那两单元都是说明文，讲之前他详细地背了背课。按照参考书教案程序一步一步讲完之后，他问学生们觉得这样讲有意思吗？学生们都说没有意思。然后他说：“我也觉得没意思，这么多文章一天大家都可以读完，根本都不用这样讲，你们下面把这些课文都读一下，老师给你们讲真正有意思，真正需要讲的东西行吗？”
下面的学生们都异口同声地高喊：“好。”然后他便开始给学生们讲现代诗，先讲了海子，他的诗与宗教的相似性，诗歌里的创世，语言在这个创世中的作用，语言与物质本身的关系，语言与人的感觉之间的关系。讲一些给他们念几句诗，包括他自己的诗。他问这些初二的学生们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不能，他们中很多都大声地说能，感觉到很好。然后他又讲了一些生活诗，议论诗，即诗里包含一些生活生命的哲理，通过似乎议论的方式很委婉地表达出来；又讲了叙事诗，然后给他们讲了于坚的《尚义街六号》，当然省略了一些东西；也念了他自己写的。讲完诗歌他又开始给他们讲小说，先讲了魔幻现实主义，讲到了《百年孤独》；又讲其它流派和一些有意思的小说。后来还给他们放了各种摇滚乐，并且念自己写的关于摇滚乐的诗。虽然有时有学生捣乱，虽然他说谁不想听就可以不来上课，绝不会记名字，但仍有许多学生来了，并且说他跟他们以前那个老师完全不一样，还是年轻老师好。刘卫东给他们讲到爱情的时候他们也都在底下笑，这之前他甚至想过对他们进行性教育。作文的时候，他问学生们觉得写书上布置的说明文有意思没有，学生们都说不想写；然后他让学生们每人给自己写一个墓志铭当作作文，让他们思考一下死亡到底是什么，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然后给学生们介绍了什么是墓志铭，又介绍了一些著名的墓志铭。
结果，实习的时间还不到一半，副校长就找到他说：“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实习鉴定上盖章，你可以走了。”
刘卫东说：“我还没有实习完呢。”
副校长说：“我们那个老师病好了，你可以走了。”
“那我再上最后一节吧，跟他们告个别。”
“不用了。”
副校长给他的实习鉴定上盖了章，他没办法就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虽然有些难受，但他又想到剩下的时间自己都可以自由支配，就又高兴起来了。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不仅继续进行着他的小说创作，也写出了许多诗。
李兴隆又进了戒毒所。虽然在里面仍然写歌，但没想到他会在戒毒所里看进了书。他从管教和戒毒的人那里得知戒毒最难戒的就是心瘾，心瘾戒掉才算是真正地戒掉了。戒毒所里许多人都是三进宫四进宫了，还有许多人因为戒不掉心瘾出去后又吸而吸死了。然后他就想自己能不能戒掉呢？
那天他是在收音机里听到一期介绍并怀念王小波的节目。收音机里说作家王小波曾经最喜欢靠做题来打发时间，经常是一买厚厚的一沓微积分题，没事干在家里做。李兴隆一下对他产生了兴趣，然后又听到王小波在大学学的是理工科，却考了个文学硕士。电台曾经采访他时问他如果去一个孤岛，可以带一本书一张音乐碟，那么他会带什么。王小波说在孤岛上应该是一个比较熬人熬时间的事，那他会选择带一本数学习题集去，最好是基米诺维奇编的高数习题集；音乐的话则会带一张披头士，因为披头士会让他想到他年轻时的七十年代，全世界所有的青年人都在奋斗。李兴隆一下子激动起来，仿佛找到了知音，对他非常感兴趣；但电台里是以一个非常有成就的作家的身份来介绍他的。李兴隆想：这可能吗？那么热爱数学，数学那么好，还会成为一个作家吗？而且还是一个比较有成就的作家？李兴隆简直有些不相信，就非常想看一下他写的作品。
他在阅读时间在图书室里找到了一套王小波全集。他利用不治疗不干活的时间把一套全集竟然全部都看完了。他觉得非常有意思，尤其是那些有数学出现的几篇小说，有趣极了。然后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阅读障碍。难道被克服了吗？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尝到阅读的乐趣。小说也可以是那么富有智慧性的东西，还有那些杂文，都充满了智慧的乐趣。纪青以前让自己看过那么多的小说都不行，本来以为这是自己的一个缺陷，真得不可能再阅读小说了，没想到……纪青！自己可以读懂小说了，自己对文学的障碍也消除了，也许以后还可以像王小波那样写，那就是能和她走一样的路了。那自己也终于可以去找她了！纪青，我可以去找你了！
出来之后，他给他父亲说了，没想到他父亲竟然同意了。之后他们又好好长谈了一次。然后他就拿着许多余问到的纪青的地址，坐着火车去了。一路上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他想自己那次没有戒掉心瘾，自己心灵仍然有空隙，但并不是缺少毒品，而是少了爱。爱上了不是说摆脱就能够轻易摆脱的。自己的心并没有死，自己的心也没能忘了。真的是这样，而只有感情，只有爱能让自己摆脱那些东西。他一路这样想着，一直到了那个小城。李兴隆终于在这个没有来过的地方找到了纪青的家。在门外他犹豫了好久，最后狠下决心，他敲了敲门。门打开后一看，他就认出来开门的应该就是纪青的母亲。她问他找谁，他说找纪青，是纪青的同学。她又问了她姓什么，他说姓李，她说是李兴隆么？李兴隆一惊，说是。
把李兴隆让进去后，纪青的母亲又给他拿了饮料和水果。李兴隆有些紧张地坐下来，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有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纪青母亲坐下来看他时，他变得非常紧张。“小青给我们提起过你，说过你们的事。”
李兴隆感觉自己很难堪一样，脸有些红。“纪青，她，不在家么？”
“纪青和你分手了？”李兴隆脸一下全部红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没有告诉你什么吧？”李兴隆摇了摇头，“发生了什么事了吗？”“小青这孩子犟得让人都理解不了，她现在不在家里。”“她现在在哪呀？”“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她从学校毕业回来，怀孕的事后来告诉你了没有？”“什么？她又……？”李兴隆想起他们最后那次。“什么？”“噢，没什么。”“她瞒着我们没有说，去了一个小医院做了。”
李兴隆心里有些吃惊，想她为了自己做了两次了。“几天之后，她开始流血，我们才知道。”“什么？”“我们把她送到医院里，经过检查……”“她怎么了？”“她的子宫穿孔……”
这时纪青的母亲眼睛里眼泪已经在打转，“她已经不能再怀孕了。”她把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李兴隆惊讶得张大嘴。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说：“她出院后，给我们留了封信就走了，她说她要潜心去创作一部真正的小说，最后说要跟你分手，她已经……不能……”
李兴隆振惊地想要哭出来，但还是强忍住了，走的时候，他说自己一定会找到纪青的。从他们家里出来，他找了个角落，从前的一幕一幕在他脑袋里出来，他对着墙大声地哭了起来。
哭完后，他找了个旅馆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他一下想起了梦里他找到了纪青。他赶紧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仿佛就回想出来了那个场景，那个小屋，而那个地方好像是一个江南的小镇，有水。他想起他和纪青以前做的那两个梦，这次应该也是真的，一定会找到她，就找那样的地方。然后他就出发了，在路上他想着纪青的一切，他们以前的生活，他心中涌起无限怜爱，有时想起来眼泪就往下流；有时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管多少钱都要给她治好，如果治不好——也不妨碍他们在一起。然后他又想起在学校时他给她唱《梅，我们是否该要个孩子了》时的情景，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这样去了好多个江南小镇之后，他回了家一趟。他回到了家之后，看到父亲看他的眼光，他才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真得没有再被毒品诱惑得不能自已，然后就非常高兴。就在他准备再去找的前一天，学校给他来电话说要他回去。他才想到似乎快要毕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