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美国俄亥俄州(Ohio)的年轻作家威廉·迪恩·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有幸在一八六一年至一八六五年间担任在威尼斯的美国领事;他为选举所撰的《林肯传》,让他在美国内战之际得到这个职位。独特的水都激发豪威尔斯写下简短的记述,成了他第一本重要的文学作品,那是一本十九世纪威尼斯生活的素描。
豪威尔斯后来写下一百多部小说,亦创作诗篇、剧作、文学评论。在结束他在威尼斯的领事工作后,他转任编辑,接着发行著名的杂志《大西洋月刊》,直到一八八六年。他借此通过试刊与书评来鼓励他的朋友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和马克·吐温(Mark Twain)与其他有才华的作者。
他那起先为北美报刊撰写的多彩报道,搭配着轻松有趣的插曲,从不同的角度展现出威尼斯之美。
“喔,陌生人,”豪威尔斯《威尼斯生活》(Venetian Life)的第一章写道,“不管你是谁,只要是第一次游览这个神奇的城市,我便会对你说,你非常幸运。你会很高兴见到非凡无比的美在你面前演出,没有任何画可以捕捉,没有任何书能够描述——那种完美无缺的美只能感受一次,之后只好永远思慕下去。”
豪威尔斯从维也纳搭火车,旅程疲累,在一个冬日清晨的五点抵达威尼斯,接着租了一艘摇船前往下榻的饭店。当他离开了车站的辉煌灯火与喧闹,摇船滑入幽暗的大运河后,他便忘却了自己的疲累与清晨的寒意。
“我起先只能察觉到那种美妙的静谧,只被摇桨没入星光染成银练的水中打断,”豪威尔斯描述着他在大运河上的第一次航行。“接着我见到两岸壮观的宫殿耸立在幽暗的水面上,灰蒙高大,不时有灯光照亮墙面,露出阳台、柱子与石拱的影子,并在运河上洒下悠长的深红色光芒。在这隐隐约约微弱的光线下,我只感觉到这一切相当美妙,却不知道那是多么哀伤与古老;我向前滑行,仍未涌现后来绝美没落的威尼斯所带给我的悲痛……”
那两名状似海盗的船夫最后泊在一个大门深锁的楼梯前一再按铃后,“一脸流氓像”的饭店门房开了门,而船夫在敲了更多的竹杠后,才让这位乘客下船。
豪威尔斯住在大运河左岸的法利耶宫(Palazzo Falier),离学院桥不远。对他来说,第一次四处游走竟是十分迷人。他一般有一定的目的地,却不一定总能走到,因为他就像多数第一次来到威尼斯访客一样,“迷失在这个全世界最狭窄、弯曲与无用的巷弄构成的复杂迷宫中,或搁浅在某个陌生的运河上,离想去的地方好一段距离。阴暗隐秘的小院子简直就像在窥视我到处摸索的笨拙脚步,而我也老被让人迷糊的路径难倒,被迫放弃,尤其是站在一面死墙前,或十分意外来到某个运河岸边时”。
豪威尔斯立刻便为威尼斯神魂颠倒。他确定在“这个美的国度中有完美的民主”:一切都同样令人喜欢,不管如何朴实或寒酸。威尼斯一个华丽的月夜,一艘落单的摇船滑过平静的河水,让月光下银色的水面化成无数的涟漪,远方小广场到圭德卡岛的灯光则在夜色中溶成一道火焰,对这位作家来说,却比不上他某晚在宫殿后院子中见到那位煮咖啡的老人,更令他愉快:“一整天,空气中洋溢着芳香的咖啡豆味道,一整天,这位耐心十足的老人——我们想称他为智者——转着一个铁皮鼓,就像威尼斯人煮咖啡那样,优雅地在火堆上烘焙着。当现在夜色降临,星光洒上他的身,红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罩上鬼魅般的影子时,他比之前更显崇高庄严。他有圣人的胡子与元老的威望……”
冬天来威尼斯的游客,往往为认为南方的冬天比较温和。但对威尼斯来说,完全不是这回事。威廉·迪恩·豪威尔斯在十九世纪时已有这个经验,在他第一次造访威尼斯,便发现冬天严寒刺骨、令人绝望。他写道,德国人虽然在这引进炉子,但并未博得威尼斯人的好感,他们认为炉子带来的温暖并不健康,并尽量不靠火过活,忍受北国人在屋里根本没有的严寒。“因为自己可笑的偏见,他们生着可怕的冻疮,和双脚一样为病痛所苦的双手,在深受严寒摧残的人身上,造成让骇人且令人难受的画面,只要一痒起来,并试图抓痒缓和时,便让冻疮化成肿大的伤口。”这位作者生动地批评道。
意大利的屋舍结构,多半在一般会持续约八个月的炎热季节之际,通风阴凉。不在一楼的房间既大,又通风凉爽。宫殿中有两种房间:位于二楼用来过冬的小而舒适的房间,与三楼大而通风的大厅与沙龙,用来避开焚风带来的炽热。不过多数的人冬夏都得住在相同的房间,在豪威尔斯那个时代,唯一的差异在于,寒冷的季节时会在沙发前铺上一张狭长的地毯。因为就连贫苦之家的地板都是石头铺成,不管是大理石拼贴地面,还是水泥与大理石块混合后光亮如镜的磨石子地面。豪威尔斯观察到,住户在坐着的时候,脚下会有枕头,也会在屋子穿着皮毛大衣或棉衣。
男人在冬天多半会挤在令人窒息的小咖啡馆里,靠着烟雾、气息与体温来驱寒——一个女性无法享有的优势。她们只有“史卡迪诺”(scaldino),一个上了釉的有把小陶壶。这个“史卡迪诺”陪着威尼斯女人在屋里房间中走动。上街时,她们会把这个温暖的玩意挂在手臂上,里头装满火热的木炭,以此方式稍微取暖。
豪威尔斯证实了戈尔多尼在他回忆录中提到的一点,即威尼斯人几乎不在家中会客,而是一起到餐馆或咖啡馆,在那聊天或谈生意。这位美国作家私下也希望这种习俗能在美国故乡生根,因为威尼斯的咖啡馆与餐厅中,大家显得相当自由无拘,更加高雅与奢华,面对朋友时,也不会觉得有何义务。
豪威尔斯起先常常找不到路,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圣马可广场是小城威尼斯的心脏,杂乱无章的街道与运河系统几乎必定会把访客带回到那里去。因为总有一群人朝着圣马可广场移动,或从那里过来。大家只需跟着这道人流游动,便会漂到那座大广场或可以直接通往广场的里亚多桥。
不论冬夏,广场日夜都是最受欢迎的集合地点。“广场平地被一排闪亮的店面与咖啡馆包围住,那是全世界最有品味与华丽的店面与咖啡馆了,”豪威尔斯表示,“全都位于行政公署的一楼,围住广场三面的长廊,就算奥地利的乐团在那演奏着,也挤满了无所事事的人和顾客;因为我们注意到,就连最率直的爱国分子都可在行政公署下走动,而不会在他踏上广场见到那些被彻底玷污的东西时,感到良心不安。”
据豪威尔斯观察,整个威尼斯从第一个温暖的五月天到九月底,都沉浸在一种甜美的氛围中。大家坐在夏逢尼海岸旁、圣马可广场与其他城区不同广场上的咖啡屋门前,聊天说地,但最富丽的演出是在圣马克广场上,尤其在夜里,广场“笼罩在无法言喻的光华中,是由周遭建筑上无数的灯光呈现出来的。拿破仑庄严的皇宫、点缀着雕像、拱廊与石柱的行政公署及散发着拜占庭魅力的教堂——等你明天再度到来时,这一切会否依然安在”?
作家尤其迷恋弗罗瑞安咖啡馆,因为他觉得那里无所事事的人最为有趣。各种政治倾向的人聚在这个典雅的小沙龙中,尽管那里也有些绝不会和其他团体同流的团体。“意大利人会很小心聚在陈设有绿色天鹅绒的房间,而奥地利人……则偏爱有着红色天鹅绒家具的房间……”
豪威尔斯对这些懒懒散散、游手好闲的意大利人暗自有好感,他们几乎不太交谈,或突然间会大声争执,接着又默默观察着周遭。“他们之中年纪大的双手好好握住自己拐杖的头,盯着地面看,或埋在法国报纸中彻底浏览。年轻人多半站在门口,不时和穿着黑上衣、系着白领带、举止高雅的侍者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忙进忙出,尖声朝小桌子旁的簿记员大喊。有时,这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会晃到保留给女士与禁烟的房间,慢慢好好地享受美妙的画面,接着再回到那些沉默寡言的同伴圈子中……”
对面的瓜德里咖啡馆,一样不输阵脚。不过那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制服的光彩,悠闲中伴随着嘈杂的谈话,都是带着奥地利腔的德语。“这些军官都是相当英俊、看来聪明的家伙,脸色总是和善,”豪威尔斯观察到。“他们来去匆匆,坐下来时,精钢打造的剑鞘都会撞到桌子,不然就是站起来时,长军刀会撞到他们叉开的腿。他们是全世界最优雅的军人,要是不规范他们的穿着的话,很难想像他们会穿成什么样子,尤其见过他们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时。”
等豪威尔斯的语言能力再进一步时,他不仅懂得咖啡馆里的演出,也会欣赏舞台上的表演。“我在威尼斯的剧院看过出色的表演,”他写道,“不管是现代十分有趣且杰出的意大利喜剧,还是戈尔多尼的老剧目。这些作品如果在威尼斯欣赏的话,原汁原味,更加精彩,单单无比地道的刻绘与用色,就值得大书特书……”
不过,正如豪威尔斯所言,戏不仅只在封闭的空间演出。大运河的涨落“对一般人来说便是一种魔力,在那一条宫殿构成的童话般水道,待在法利耶宫迷人的小阳台上”:豪威尔斯,特别在秋天,每天从那上面看着满载的摇船每天把整船整船的英国人送到下榻的饭店,其中有着脸颊红润的少女,豪威尔斯发现她们“都是一副正派的英国教养,全都戴着小而奇特的英国帽,头发一致地泻落在她们宽大的英国人背上……我们早上会在广场上见到她们,在弗罗瑞安咖啡馆,在圣马可教堂中……而这些年轻的女孩……深情地喂着圣马可广场上那些游荡的鸽子……十月是落日与英国人的月份”。豪威尔斯承认,事实在于美国人不喜欢这些人,他相信,双方都有这种反感。
豪威尔斯对拜伦爵士也稍微嘲弄了一下:“拜伦……习惯不时到丽都岛骑马,找寻这位正直的歌手与诗人特别偏爱的一种特有的孤独……”就连拜伦当时的住处都无法幸免:“拜伦住的莫岑尼哥宫在近来成功的修缮后,又焕然一新,但却显得丑陋不堪,由于那是大运河上最丑的宫殿,丝毫引不起我们的兴趣。守卫带访客参观诗人写作、用餐与就寝的房间,我猜,他的一名情人便从大门口上方那个难看的篮子状阳台跳到运河中的……”
豪威尔斯对卡尔洛·戈尔多尼之前的住处更感兴趣:“这座漂亮的哥特式老宫殿正好位于一间卖着难以下咽的酥皮馅饼店铺对面,靠着弗拉里教堂(Frari)旁的一条小运河及德·侬波里大街。”当这位美国作家参观宫殿时,一名仆人带他看了最顶楼一个全新的房间,表示那位大剧作家在那写下他不朽的喜剧。“但我知道,戈尔多尼年少时已不住在这里,”豪威尔斯写道,“很难相信那位导游的话,但还是很高兴他提到这点,并知道些有关戈尔多尼的事……瞧一眼一楼的院子并无妨。你或许会喜欢那个通往楼上的漂亮老楼梯——我不敢确定那通到哪里——上面点缀着许多小狮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