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方才您不要往心里去,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难免失了仪态。”
隔着摇晃的车帘,程怀憨厚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忐忑的歉意。
马车在城中放满了行驶的速度,青色车帘摇晃,周围不时穿来几声或是叫卖,或是讨价还价的声音。
慕颜靠着马车壁的柔软毛毡上,正笑嘻嘻地低头逗弄着睡饱了的小狼,听见程怀这话,微微愣了愣,想了一会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医馆众人见着自己的惊恐厌恶的表现罢。
慕颜耸耸肩,笑笑道:“没事的程哥哥,我不在乎。”
这的确是真话,看医馆大夫的表现再加之那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心中大致是猜了个差不多,低头看看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这原来的“慕颜”看来真的是很调皮喽?想着不由笑了笑,一抬头正对上江慕望着她的眼神。
慕颜冲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成功地看见江慕脸上染上两团红晕别扭地转过头去。
哼哼,臭小子。
慕颜挑挑眉毛眨眨杏仁般的眸子,扬起一个得逞的笑容,可是江慕不是跟着狼群长大的孩子么?怎么还动不动的害羞呢?
不过……
慕颜眨眨眼睛,蹭到江慕身边将手中的水囊递了过去。
不过,美少年害羞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
马车外的程怀听见自家大娘子这话,默默地喘了口气,心道大娘子真的是转了性子了,看来在这军营就是磨练人,连大娘子那么不讲理的刁蛮性子都能磨平。
他转头看一眼身侧望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愣愣发呆的小乞丐,双手因着上药而清洗干净与肮脏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
还有那时候,大娘子仰头望着自己的眼神,亮晶晶的杏仁眸子中满是对自己的信任。
大娘子其实本就是心善的罢,只是原先将军府中太过压抑了罢,到了军营反倒是放开了性子。
想着他慢慢扬起嘴角,缓缓催动马车。
“大娘子,将军府到了。”
程怀隔着帘子秉道。
“恩,知道了。”
慕颜稚嫩的声音隔着青帷车帘响起。
周围市井声几乎不闻,安静静谧间偶有几声啾啾鸟鸣。
马车中慕颜下意识抓紧了江慕的手,手心中冰冷一片,这是她第一次回到她今生家,第一次见到她自己的母亲,若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心中那种忐忑甚至比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更甚。
那时候接二连三的事情,自己几多性命不保,根本无暇顾及周围陌生环境带给自己心中的恐惧。
而此时,她将要平静面对“慕颜”六年来的一切,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所作所为,甚至自己根本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
“大娘子。”
程怀催促迟疑的声音在外侧响起。
慕颜微微回神,深吸一口气,拉起江慕就要下车,方一起身,就被人大力一扯,慕颜脚下一个不稳,跌了回去,正撞在江慕胸口。
“江慕你。”
慕颜吓了一跳,转头嗔道,却在望见江慕眼神一瞬柔和了眉眼。
此时的江慕,腰间缠着绷带,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半掩着琥珀色的眸子微微颤抖,少年稚嫩的脸庞上透露着不安,一双手紧紧握着慕颜的小手,力气大得几乎令慕颜微微吃痛。
慕颜皱眉看他片刻,忽的心中了然,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从熟悉的环境中剥离出来。只是不同的是,她没有选择,而他有选择却依然决定跟她走,面对未知的恐惧,他们是一样的罢。
况且自己现在虽然只有六岁,可活了两辈子,但是江慕虽然年长些却到底还是个孩子。
想着慕颜笑笑,伸手揉揉他的头,少年墨发柔顺在慕颜手心中微微发痒,她微微愣了愣,一眨眼迅速掩盖眼中异样,握紧他的手柔声笑道:“放心,你既然跟我回来了,无论到了那里,我会陪着你的。”
女童娇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慕心中一颤,猛一抬头却正撞上慕颜凑近的额头,“嘭”的一声,极为干脆。
“疼!”
慕颜呼痛一声,仰头捂着撞疼的鼻子,忽的感到手中一道温热,看看掌心竟是流鼻血了,鲜红的血液横在白净的小手中。
江慕看着流鼻血的慕颜一阵手忙脚乱,面上隐隐的关切不安和歉疚。
等到程怀再次催促的时候,慕颜有爹爹留给自己的匕首扯了一片娟帕塞在鼻子里,整了整衣裙才下来马车。程怀看着慕颜如此形状,片刻惊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见自家大娘子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缄口不过问。
下了马车,深秋的风吹去微微寒凉,冷得慕颜不由一个激灵,忽的手心一暖,低头看去竟是江慕不知何时将手放在了她的手心中,侧着头不看她面上是强装的镇定。
慕颜笑笑,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转眸望向眼前将军府,料峭的青瓦屋檐之上篆字书下的“大将军府”四字鎏金滚烫在牌匾之上,三间宽的玄漆正门昭示着此间主人不凡的身份地位,青石铺就石阶,正门两侧是汉白玉雕成的貔貅身形如豹,首尾似龙,头生一角獠牙狰狞,古朴而神秘。
慕颜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进入脾肺使人精神了不少。
一般大户人家的正门只有家主和位高权重者才会开启,慕颜只是长女一般只能走侧门或是后门。
慕颜抬脚方要迈步,从旁侧的侧门进入,樟木厚重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约摸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妇人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那年轻妇人身段轻薄,着一身青色锦缎绣襦裙,梳着坠云髻头上并未多少钗环装饰,只是一根朱钗绾发,眉眼清丽柔和,看向慕颜的一瞬间眼中泛起难掩的惊喜。
“阿颜,你真的回来了!前些天将军差人说你快回来了,我们都还不信,左盼右盼的今儿终于是见着人了!”
妇人忙紧走两步上前走到慕颜身侧,握着她的手弯腰笑看她,一双秀丽的眉眼停留在慕颜脸颊上的伤疤上,笑意忽的凝住,心疼地摸摸她受伤的脸颊眉眼间闪过一丝愤怒:“阿颜,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有谁欺负你了么?跟夏姨说,夏姨替你出气!”
慕颜看着妇人蹙起的秀眉一副为自己做主的样子,一时间不能确定她的身份,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恐露出破绽,只眨着眼睛微微笑道:“是不小心划伤的,好在外公上了药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夏姨不必担心。”
妇人听闻微微愣了愣,“女孩子家,容貌是最重要的,”可看见慕颜低眉浅笑的模样,笑笑道:“不过阿颜出去着一趟性子倒是温驯了许多,你阿娘见着了定十分欢心!”
说着妇人眼角泛起晶莹水泽,声音亦有些哽咽,“走跟夏姨去见见夫人,”将要拉起慕颜便看见她身侧的江慕顿住脚步,问道:“阿颜,他是?”
慕颜看一眼江慕,将心中盘算许久的说辞道出:“他是外公新认的孙子,叫江慕。”
妇人看看江慕,少年容貌俊朗,冲着她微微弯腰施礼,不由眼中多了些喜色,妇人笑着点点头道。
“那算是颜儿半个表哥了,”说着上前牵起慕颜的手,“走,跟夏姨去见夫人,夫人这么久见不到你十分惦念。”
妇人拉着慕颜的手迈进侧门,不停地唠叨着:“自从阿颜你走后,夫人担心你总会暗自抹泪,这几日入秋天气转冷夫人又有了身孕,不小心染了风寒又不敢吃药,夜里思念将军和阿颜又是睡不好,几日来人都憔悴了许多,颜儿今个儿你回来了可不许向从前般气你阿娘了。”
慕颜被这个自称夏姨的妇人来着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在将军府中走着,身后跟着江慕。
这一大牵着两小的场景,在森严肃穆的将军府中竟生出一种殊异的滑稽,周围婢子小厮无不怔愣片刻后复又继续手中工作。
慕颜脚步急急变换着,无奈手短脚短只能小跑着跟在夏姨身后,心道初见这个夏姨还有种清雅之感,如今看来倒真是个急性子的。
忽的一道刺耳的声音滑入众人耳中。
“呦,这不是大娘子么?怎么想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