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问题是,钟会的主力,为什么在汉中没有遇到抵抗,轻而易举地直扑阳安关?
原来,汉中的守军按照最高统帅姜维的部署,收缩并固守于汉城和乐城。钟会进抵汉中后,派前将军李辅围乐城,护军荀恺(荀彧的孙子)围汉城,将汉中的蜀军死死地围困在两个城堡里,钟会主力在汉中未遇抵抗,径达阳安关。无论是姜维还是黄皓,都没有想到阳安关会陷落得这么快。
魏延镇守汉中的时候,在汉中的北边修建了许多据点,北军南侵的话,各据点可节节抵抗。姜维当了大将军后,认为这些据点无益,不如拆除。如果北军来侵,坚守汉、乐两城,等敌军抄掠无所得,待敌军师老兵疲时再出击,定能大获全胜。姜维的军事部署,再加上蒋舒的叛变,导致阳安关轻易失守。前去支援的张翼、董厥,只能望关兴叹,无所作为。阳安的失守,从来没人追究过姜维的责任。
至于黄皓对朝臣们保密,让“群臣不知”,我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从后来的情形看,如果早让大家知道曹魏强兵压境,成都恐怕早就乱得不可收拾。
说说看,是姜维的部署正确,还是黄皓的战法正确?是姜维误国,还是黄皓误国?
说到这里,可以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费祎死后,姜维虽为大将军,但刘禅并未将最高军权授予姜维,姜维其实只是个方面军司令,行政上就更说不上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禅越来越不信任姜维,渐渐地把权力先后集中在陈祗、黄皓身上。这就是所谓的陈祗乱政,黄皓专权。因为姜维既无军权又无政权,蜀汉帝国的灭亡,当然是黄皓误国所致——姜维没有责任,一些人便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
在后世之人看来,比起黄皓的专权误国,小人谯周的卖国就更令人气愤。黄皓是个宦官,天生就小人一个。您谯教授是大学问家,又做着高官,不是吃里爬外,该千刀万剐么?
教授卖国
公元263年十月,邓艾在沓中击败姜维,姜维退往剑阁。邓艾并不尾随姜维,而是出其不意,翻越阴平的摩天岭,兵锋直指成都,成都立刻陷入恐慌之中。老百姓胆战心惊,逃入荒郊野外。朝廷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后主刘禅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讨论帝国的存亡去留问题。讨论的结果毫无悬念:逃或降。抵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坚决不干。
降当然是向蜀汉帝国的敌人曹魏投降。逃则有两条出路:南中(今云南省)或东吴。讨论来讨论去,逃的意见始终占上风,只是逃向南中好呢,还是逃向东吴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时候,谯教授站出来说话了。
谯周说,如果陛下要幸(汉语可能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语言,皇帝睡女人叫“幸”,逃命也叫“幸”)南中,应该早作准备,预先安排。现在强敌压境,仓促之间出走,恐怕我们还没有动身,有些小人就会在背后下手。何况,南中的那些山野草民,表面上服从中央,实际上对中央加在他们头上的苛捐杂税,内心痛恨。我们去投靠他们,恐怕是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
谯周再分析道,至于投靠东吴,陛下只能向东吴称臣,不可能寄人篱下而做皇帝的。与其向小国称臣,何如向大国称臣呢?再者,东吴迟早是要被曹魏灭亡的,那时候我们君臣又得跟着东吴君臣向曹魏投降一次。受辱两次好,还是受辱一次好呢?
谯教授的结论是,无论跑向南中还是东吴,都不如向曹魏帝国投降。这时有人说,现在邓艾兵临城下,恐怕不允许我们投降吧?谯周说,这不可能,因为东吴尚未降服,曹魏肯定要把我们树为榜样,做给东吴看。我敢肯定,曹魏不仅允许我们投降,还将给皇上割地封侯。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我敢到曹魏帝国的朝堂据理力争,拿出一些颜色给他们看看。
刘禅还是有些犹豫不决,第二天谯周又给刘禅上书,坚定了刘禅投降的决心。
现在来看看,谯周是不是小人,是不是卖国?
谯周,益州巴西郡(今四川省阆中地区)人,幼年丧父,由母、兄抚养长大。此人酷爱读书,不修边幅,质朴少言。为益州典学从事(教育局长),后为太子家令(太子的导师兼管家),是蜀汉帝国中公认的通儒,也就是公认的大学问家,或者公认的国学大师之类。从正史记载的谯周生平看,此人为人忠诚,诚信无欺,没有什么花花肠子。
既然谯周不是小人,为什么要主张卖国?
拿易中天先生的话来说,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国该卖。
为什么在谯周看来,这个国该卖?多数学者认为有三个原因:一、蜀汉帝国各利益集团之间分利不均,弱势群体心怀不满。二、诸葛亮治蜀太严,得罪面、打击面太广。三、战事太多,弄得国凋民疲,百姓苦不堪言。
这样分析谯周“卖国”的理由,当然冠冕而堂皇,全面而周到。
在我看来,这样的分析,只触及表面现象,并未切中问题的本质。
一个国家会不会亡,根本上取决于与敌国的实力对比以及人心向背。
实力对比不用多说,看看蜀汉帝国投降时献给邓艾的户籍数据,问题就不言而喻。蜀汉帝国户二十八万,口九十四万,兵十万(也有说十二万的),官四万。在生产力低下的那个时代,不到一百万人组成一个国家,养十万兵、四万官,还要不停地打仗,这叫什么国家?不被曹魏帝国灭亡,简直就没有天理了。
在人心向背方面,盼望蜀汉帝国灭亡,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吹冷风的,早就大有人在。这些人当中,主要是益州集团中的土著人士,杜微、杜琼、周舒、周群、彭羕、谯周,等等。这些人都是益州名士、舆论领袖,对刘备建立的蜀汉帝国或横眉冷对,或冷嘲热讽,或闭门不仕。其中一些人,如杜微、周舒、谯周,一直在地下造舆论,宣扬蜀汉必亡。
谯周他们的地下舆论主要有两个论调。
一是“代汉者,当途高”。这是东汉末期的一则政治民谣,之前还被袁术称帝利用过。在袁术看来,他老人家字公路,公路就是“当途高”了,又有传国玉玺在手,天命应该应在老袁身上。周舒对“当途高”作出了新解释,认为“当途高”是指魏,“乡党学者私传其语。”说明从周舒开始,学界就在造这种舆论。杜琼和谯周,则对这个理论作了学理上的阐述,使之完善。
另一个“反动舆论”是拿刘备父子的名字做文章。“备”是具备、够了的意思;“禅”是让与的意思。谯周的意思是说,蜀汉这个国家,刘备建立起来,就是让他的儿子刘禅禅让出去的。言下之意,这个国家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当然,上述两个“反动舆论”只是私下相授,地下流传。对诸葛亮、姜维的穷兵黩武,谯周有过公开的叫板。《三国志·谯周传》载:“于时军旅数出,百姓凋瘁,(谯)周与尚书令陈祗论其利害,退而书之,谓之《仇国论》。”
《仇国论》基于当时三国的客观现实,以史实为依据,对诸葛亮、姜维(文中虽未点名)“死”民伤财、以攻为守的北伐进行了批驳,认为不宜恋战、嗜战,刘禅只可为(周)文王,不可为高祖(刘邦)。言下之意,巴掌大的蜀汉帝国,能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就算不错的了。即使要灭魏,也只能寄希望于子孙后代。
谯周他们的舆论,用的都是神符鬼话,当然不值今天的高人一驳。如果把谯周等私下传授的亡国舆论和谯周的公开观点结合起来,拿今天的政治术语表述,就是如下的意思:刘备建立的蜀汉帝国徒具国家的形式,其实并不是一个国家,只是披着国的外衣的、刘备荆州集团的家。这个徒有虚名的国,必然而且很快就会“国将不国”。
本集已从地理、地缘、人口、经济、民族等各个方面充分论述了益州这个地方不具备立国条件。除非把今天的四川、甘肃、青海连起来,建立一个民族国家(即统治集团和民众主体为非汉族的同一民族),否则,四川盆地汉人建立的国家,都不是实质意义上的国家,只是一个过渡性的独立政权而已。
蜀汉帝国,其实质,就是被打得无处可逃的刘备,带领他的弟兄们,在特定的天时、地利下,建立的一个武装大家庭。本质上,跟占山为王也没有什么区别。
谯周他们的主张“卖国”,除了益州土著受欺压盘剥以外,更本质的、灵魂深处的、思想高度的原因,是他们对蜀汉帝国没有国家认同感。既然谯周他们不认同蜀汉这个国,在入侵者主宰的别人的家里还受压迫、受盘剥,这个“国”为什么不该卖呢?
在谯周他们看来,益州本来是他们益州人的家,国则是天下,是东汉王朝。由于天下大乱,来了刘焉父子这帮入侵者。再后来,又来了刘备这帮更强大、更强悍的入侵者。
现在,曹魏帝国取代了东汉王朝的正统地位。曹魏帝国才是国,才是天下。他们的家被入侵者占据着,那么,曹魏帝国就是他们的拯救者,曹魏帝国的征蜀大军就是他们的“解放军”。
现在可以真正“回国”了,为什么不卖掉这个徒具虚名的“国”?为什么还要跑到东吴这样的另一个“家”去?“解放军”来了,为什么不赶快投降、到大街上载歌载舞地欢迎?
所以说,不是小人的谯周的卖国,是因为他认为这个国该卖。我看这种说法仍然是不准确的。
准确的说法是,谯周他们之所以卖国,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把这个“国”当国。在谯周们看来,他们不是卖国,而是卖家,把自己的家返卖给合法的大老板——曹魏帝国,顺便取回自己的房产和家具。
我甚至怀疑,在征蜀行动开始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曹魏帝国就派人跟谯周他们联络,资助他们组成地下联合阵线,准备随时迎接“解放军”进城。
我还怀疑,刘禅不认为自己是投降,而认为自己是回家。就像一个脾气很坏的孩子,跟年老羸弱的父亲闹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父子交恶,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气也消了,苦也吃够了,老爹早已死了,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这也就很好理解,为什么在益州这个地方建立起来的政权,在强敌压境时,其统治者都是采取降为上的策略;益州政权的封疆大吏和国家上将,纷纷不战而降。
因为在益州建立的所谓国家,仅仅是一个政权,而不是实质上的国家。国家就像一个苹果,光有果核是成不了苹果的。政权是国家的内核,民众是国家的果肉,疆土是国家的果皮。
益州的居民以汉族为主,汉族统治者建立的政权,面临外来的汉族强大军队,连统治者自己都会认为自己的国家是空中楼阁,失去对自己“国家”的认同感。再加上井底之蛙的自卑、笼中囚鸟的恐惧,不战而降就是全世界人民都可以理解的了。
既然刘禅也愿意回家,可卖国贼的帽子却扣在谯周头上,实在是有些不公平。
但历史就是这样。危难关头,唱高调的人,往往溜得比兔子还快,跑到那边照享荣华富贵。说实话的人却要带上这样那样的帽子,几千年也甩不掉。
话题又回到刘备和诸葛亮身上。我相信,刘备和诸葛亮本来是要在益州重建汉王朝,进而一统天下的。可是,折腾来折腾去,自己折腾出来的国家,竟然是一个武装大家庭。晚年刘备和晚年诸葛亮的悲与苦,除了老古我这样善解人意的人士以外,没有多少人与他们感同身受。
国就是国,家就是家。家国并顾,忠孝两全,当然是上上之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如果不能救国家、救民族,就去救家族;救不了家族,就保存自己的家庭和家人;至少,不应该损害别人的家族、家庭和家人。想必,这么浅显的道理,刘备和诸葛亮比古大夫更清楚。
可怜的祢衡生前当过难民。同样是难民,刘备却不一样,不仅逃脱了灾难、困难,还成了丐帮帮主和难民王。刘备的蜀汉帝国是怎样的一个国家?这个割据政权是怎样建立的?刘备、诸葛亮、刘禅老中青三代帮主是怎样带着一帮难民过日子的?后主为什么要投降,谯周为什么要卖国?蜀汉的灭亡,为什么像深秋的落叶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