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隶校尉,是帝国直属州州长,还行使对在京中央官员的监察权,可谓位高而权重。钟会的父亲不仅是高级干部,还是著名的书法家、法学家。钟会本人是高干子弟,并已经成为高干。在做官之余,也兴趣盎然地涂鸦一点文字,开几个派对,自我感觉极好。但在嵇大师面前,还是有些自卑的。
有一次,钟会写了一篇叫做《四本论》的政论文,想请嵇大师指点指点,评论评论,最好是写个推介性的序什么的。钟会知道,嵇大师不仅脾气大,架子也大,怕被嵇康拒绝,所以,就悄悄地把文章从墙外丢进嵇康的院子里。嵇康呢,把钟州长的文稿当作生炉火的引子。
不知嵇康想过没有,他这样做,钟会这个自诩为并且公认为作家的省部级干部的感觉会怎么样。
又有一次,钟会带了一班文坛中的好友,以嵇康超级粉丝的身份来拜访嵇康。嵇康与向秀正在打铁,向秀拉风箱,炉火旺旺的,嵇康正光着膀子,专心致志地锻打,挥汗如雨。对一班来客,充耳不闻,视若无物。良久,钟会只好讪讪离去。
钟会拂袖而去的时候,嵇铁匠终于开口了,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敬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于是乎,嵇康就死定了——至少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
公元261年(蜀汉帝国灭亡前两年),嵇康的好友,竹林七贤之一,早已出山做官的山涛,由尚书吏部郎迁升为大将军从事中郎(由司局级升为省部级),便推荐嵇康接替自己空出来的位置。嵇康觉得是奇耻大辱,勃然大怒,写了一封信给山涛,这就是流传千古、收入某些版本的《古文观止》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这封绝交书,写得气势磅礴,回肠荡气,淋漓尽致。嵇康把自己说成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把老朋友山涛骂得狗血淋头,乌龟王八蛋不如。山涛的话语,如投枪,如匕首,直刺敌人心脏,敌人四肢痉挛,朋友会心微笑。
有一个连我这么聪明的人也搞不懂的问题,那就是,这篇奇文本来是私人信件,竟然公开面世,还传到了司马昭那里。司马昭看了,勃然大怒,这不是反了么。但山涛是个忠厚长者,曲意回护嵇康。山涛对司马昭说,这样的书呆子,说些不着边际的神经话,大将军根本没必要计较。如此,嵇康才没有受到伤害。
晚些时候,嵇康的一个叫吕安的好友,老婆很是漂亮,被他的哥哥吕巽(字长悌)灌酒后奸污。吕巽请嵇康居中调解,希望弟弟不要把事情闹大,并发誓弃恶从善。
事件本来已经平息,但吕巽怕弟弟报复,便恶人先告状,到官府说弟弟吕安对母亲不孝。吕安以不孝的罪名被逮捕下狱。嵇康实在是看不惯吕巽这样的狗屎堆,便义愤填膺地写了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宣布与吕巽绝交(看来,善于写绝交信,是嵇作家的一大特色),并在法庭上为吕安作证、辩护。
结果,吕安与嵇康之间言辞相引证,嵇康被视作不孝之徒的同党,与吕安一起定为死罪。
嵇康坐牢,惊天地、泣鬼神。据说许多英雄豪杰,名人高官愿意并且以陪他坐牢为荣。临刑场面的悲壮,也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据说有三千太学学生,集体请愿,要求当局释放嵇康,并让嵇康到国立大学去当他们的导师(这些热血呆子,不知道这只能加速嵇大师的死亡)。
行刑之日,午时三刻已过,日影偏西,嵇康叫哥哥取来凤尾琴,从从容容地弹完一曲《广陵散》,感慨道:“当初袁孝尼要跟我学《广陵散》,我不肯教他,如今《广陵散》成了绝响,真是遗憾啊!”然后闭上眼睛,正襟危坐,安详地等待脑袋搬家。
这就是嵇康之死的大致过程。
死亡真相
嵇康被小人钟会害死,早已成为定论。钟会害死嵇康的原因,是因为嵇康“刚肠疾恶”,性格太过刚烈,曾经得罪过钟会。
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简单明了,这样直线条的吗?
我倒是想,嵇康与钟会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弄得两人水火不容。钟会又有什么理由,出于什么动机,非要与嵇康不共戴天,致嵇康于死地。
有一种说法是,钟会像如今的一些官员,官做得大了,便以为自己多才多艺起来,叫手下的秘书班子涂鸦几篇文章,或编撰几本专著,请名家题跋作序,在文坛上秀一秀,再在自己管辖的系统内摊派销售。嵇康对钟会的这种做法很反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钟会。而钟会是个小人,睚眦必报,最后抓住机会置嵇康于死地。
这种说法,看起来言之凿凿,其实是似是而非。
钟会并不是草包,有水平、有能力、有资格在文坛上秀上一把。《三国志·钟会传》记载:“钟会……少敏惠夙成……及长,有才数技艺,而博学精练明理,以夜续昼,由是获声誉。”钟会的成名并不是什么浪得虚名。
嵇康死后二年,即公元264年,钟会在成都谋反被杀,死后抄家,发现遗有论文二十篇,自编成集,名曰《道论》。可见,钟会在文坛上混混,并不过分。一个省部级的全才型作家,与嵇康交往,应该没有辱没嵇大师。
我们来个逆向思维,嵇康会不会出于自卑,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与钟会进行“交往”呢?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文人相轻。这个“相轻”,有两层含义,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轻人,另一种是轻己。一个自信的人,既不轻人,也不轻己;即使“轻人”,一般不会狂傲,不会荒悖;因为他有一种优越感,一个有优越感的人,是更谦卑的。一个有优越感的人,不会歇斯底里,丧心病狂;反而会对自己的晚辈或者不如自己者,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甚至耳提面命,恨铁不成钢。一个自以为是而又自卑感极强的人或人格有障碍的人,往往轻己。
但是,这种“轻己”,有时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即极端自傲的方式,对待强势者、优势者,结果是伤人伤己,毁人毁己。嵇康对钟会的狂傲、鄙视,可能是轻己的一种扭曲表现。
如果嵇康真的嫉妒钟会,他能嫉妒钟会什么?钟会的长相、才华、姻亲,应该不在嵇康的话下,甚至被嵇康嗤之以鼻。唯一可能让嵇康嫉妒的,是钟会的出身、地位或者钟会的综合素质。
喜欢你没商量,讨厌你也没商量。嵇康就是莫名其妙地厌恶钟会,也无话可说。何况,这时候的钟会,官当得顺风顺水,在司马昭跟前红得发紫。此时的司马昭之心,是路人皆知的。身为曹氏宗室女婿的嵇康,厌恶野心膨胀的司马昭的走狗,就更没商量了。嵇康有没有这种心理倾向,我不敢说,但我想到了这一层意思。
还有,嵇康与山涛的关系,也有些离奇。
山涛生于公元205年,比嵇康大18岁,可以说是他的长辈。两人之间,以文会友,以酒交友,早期成了忘年的神交。
山涛早年远离官场,屡辟不就,直至40岁才出来做官,而且是主动到司马师那里跑官,以至于司马师对山涛说:“吕望(指姜子牙)欲仕邪?”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人生道路上,山涛与嵇康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各涮各的锅。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山涛自己升官,推荐好友接替自己的遗缺,嵇康可以接受,可以拒绝,也可以沉默,但为什么要勃然大怒?
可能,嵇康认为,山涛要他出山做官,是对他的侮辱;可能,嵇康认定,山涛的入世做官,是对他嵇某人的背叛;也可能,嵇康只是抓住这个机会,来一次对世俗、对官场的歇斯底里大发作,指桑骂槐而已。
嵇康临死,对他的儿子嵇绍说过一句话:“山巨源在,汝不孤矣。”意思是说,即使老爹我死了,只要山涛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孤儿。可见,嵇康对山涛是无限信任的,以至于以孤儿相托。嵇康的托孤也算是别致,跟刘备的托孤大不一样,不是对山涛交代、委托,而是轻描淡写地对儿子说一句就行了,也不搞什么花里胡哨的仪式。
山涛也确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负嵇康所托,将嵇康的儿子抚养成人,日后还提携他做了高官。可见,山涛对嵇康的伤害,即使很在乎,也是不计较的。问题是,嵇康对山涛这个朋友和长辈,为什么要往死里伤害。故意标新立异?爱之深,恨之切?或者,是一种变态心理在作祟?
嵇康对钟会的态度,比较好理解。钟会是司马氏的走狗,司马氏是必定要篡魏的。何况,钟会人品也不咋的,嵇大师极端地讨厌,从心理、情感层面,这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是,这个时候,司马氏篡权不可避免,你嵇大师如果有能力阻止,就阻止它。如果没有能力阻止,就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好,为什么非要拿自己脆弱的脑袋,去碰那坚硬的石头?
话又说回来,嵇康你自己老婆娘家的、曹氏家族的江山,不也是你老婆的祖辈(曹丕),从叫花子皇帝刘协手里拿来的吗?凭什么,你老婆的娘家的江山,别人,比如司马氏,就不能拿去呢?从现实的、理性的层面,嵇康的作为,就只有嵇康他自己才能理解了。
实际上,嵇康并没有提出维护曹魏帝国的什么有意义的口号、路线、方针、政策,更没有为推翻司马昭进行秘密宣传,组织地下党,上山打游击。对司马氏集团而言,嵇康是持不同政见者,但不是现行反革命。说嵇康出于什么崇高理想,维护皇帝,反对司马昭,不仅我们搞不太清楚,嵇康自己也拿不出证据。
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司马昭为什么对嵇康恨之入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恐怕还得采用“文化大革命”的方法——“从灵魂深处找问题”。
嵇康有一篇著作,叫《养生论》,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这是嵇康的生活观和意识形态观。所谓“名教”,是指封建统治的纲常伦理,尤其是指司马氏特别提倡的所谓孝道。“越名教”,就是否定封建纲常伦理,撕去封建统治的温情面纱。
嵇康在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里有一句话,他经常“非汤武而薄周孔”。“非汤武而薄周孔”,是嵇康的政治观。有些历史学者认为,正是这两句话,要了嵇康的命。
我们来仔细地分析一下这两句话。
“非汤武而薄周孔”中的“非”是否定的意思,“薄”是看不惯、看不起的意思。“汤”是商汤王,“武”是周武王。汤、武,都是暴力革命的先例和典范。
此句话中的“周”是指周公姬旦,他有能力簒周(朝)而衷心拥周、辅周;“孔”是指孔子,是克己复礼的光辉典范。周、孔与汤、武正好相反,既不赞成以革命的方式,也不赞成以禅让的方式,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我们先从单纯哲学的意义上,看看嵇大师说得对不对。
自然界的任何个体,都是有生命的。生命都是有期限的,都是种族延续的一个环节,有生就必然有死。这是自然界的基本规律。
人类由自然进化而来,本质上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类社会的产生、发展、进化规律,本质上与自然无异,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既然生命的个体,有生、老、病、死的一个过程,那么,历史的个体——王朝,也有更新换代的必然。皇帝轮流做,明年到你家。
朝代的更新,无非有两种方式:武的方式和文的方式。武的方式,也就是革命的方式(广义的革命包括政变)。文的方式,是指禅让。纵观中国历史,脱离不了这个规律。
司马氏集团的权力战车,早已发动,正隆隆向前,与当年曹操的权力扩张如出一辙。按照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政治理论,司马氏集团革命不是,受禅不是,忠心耿耿辅佐现任皇帝也不是。司马昭前进不是,后退不是,原地不动也不是。
你嵇大师叫司马昭怎么办?
其实,这种纯哲学的理解,这只是表面上的理解。嵇康的哲学,并不是什么纯哲学。如果嵇康仅仅探讨一些纯学术的哲学问题,司马大将军应该是不会动杀机的,钟会再怎么无聊也害不死嵇康。
在我看来,嵇康的哲学是有针对性的,有良苦用心的。这个时候的司马昭,明面上在维护曹魏政权,暗地里却在釜底抽薪,做着篡魏的准备。司马氏兄弟提倡的“名教”,只不过是他们篡魏的障眼法。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要拆穿这个障眼帷幕。嵇康的“非汤武”是反对司马昭用军事手段夺取曹魏政权;他的“薄周孔”是看不惯司马昭以周公自居的伪君子嘴脸。
既然这样不对,那样不行,嵇康的言外之意只能是:你司马昭滚蛋,或者去死。
既然司马昭怎么办都不行,那唯一的办法,就是按嵇大师说的办:滚蛋——当然不是司马昭滚蛋,或者去死——当然不是司马昭去死。
我认为,司马昭杀嵇康,并不是因为嵇康的“哲学”,而是因为嵇康“哲学”的针对性、功利性。
不知嵇大师认识到没有,生命的本质特征,就是新陈代谢。新陈代谢,又包括个体的新陈代谢以及种族的新陈代谢。所谓的种族新陈代谢是指,任何生命的个体,都是种族延续的一个环节。生命个体的生死交替,构成生物种族的生存。嵇康的“死路一条”说,在于否认新陈代谢,在于否定生命的本质特征,也就否定改朝换代的基本历史规律。
什么叫规律?规律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物发展本身所固有的趋势。不管你读多少书,如果不了解这个基本的道理,都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看书不等于读书,经常看书、看很多书的人,也不等于是读书人。读了书,读懂了书,并形成自己独到见解的人,才叫读书人。
什么叫“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嵇大师所付出的生命代价,应该是最不幸的注释。
有的历史学者,在评价嵇康的时候,在一连串的“家”后面,还要加上一个“思想家”,似乎才算完整,才觉过瘾。依我看,叫嵇康什么家,比如文学家、音乐家、打铁工艺美术家、爱情鉴赏家,都可以,唯独不是思想家。连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都搞不懂的人,有什么思想,成什么家?
如果司马昭因为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宣言,就杀一个著名作家,只能说明司马昭杀人的水平太差。为一个不是思想的“思想”杀人,太不值。司马昭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太不值的事,他是不干的。
何况,司马大将军手握雄兵,脚踏中枢,想革命就革命,想受禅就受禅,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手无缚鸡之力的嵇作家有何能为?司马昭的杀嵇康,可能不仅仅在于嵇康的一点“思想”以及“思想”中包含的有毒成分,还可能在于嵇康的“组织”。
嵇康有组织么?当然有。当时的一班文人,聚在一起,叫什么来着?竹林七贤。也就是说,嵇康、山涛、阮籍、刘伶、向秀等等,这些当时的名人、名流、舆论领袖,经常聚在竹林里聚会,以文会友,谈天说地。
仅仅是谈天说地是不可能的。谈来谈去,还是要谈到政治和朝政上去。不管他们谈什么,在司马昭心目中,肯定是在非议朝政。他们有基本的成员、固定的场所、稳定的经费来源(可能包括打铁的收入),符合组织的三个基本特征。
这是个什么组织?拿今天的话来说,是个文学社。
本来,由著名作家出面组织个文学社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只要进行了登记,受政府的指导、领导,发表言论和文章经过当局主管部门审查就行,说不定司马昭还会拨一点经费过来。
司马师让山涛出来做官,让阮籍也弄个步兵校尉的干干,可能意在组织上分化他们,思想上控制他们。甚至钟会的向嵇康请教和套交情,也有可能意在打入嵇康的组织内部,并进一步控制这个组织。
山涛屈服了,做了省部级的高官,一路红灯高照。阮籍妥协了,醉酒佯狂,经常自己驾车,漫无目的地瞎逛,无路可走的时候,便大哭一场,哭得顺畅了,再回家喝酒。必要的时候,阮籍也到办公室坐坐,到司令部的食堂里转转,有时也参加一下司马昭的生日派对,写一点拍马屁的文字。
唯独嵇康,宠辱不惊,软硬不吃,生死不从,硬是要把自己的文学社办下去。拿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个非法组织,必须取缔,“首恶”必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