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人,包括祢衡,想参加游戏,都是无可非议的。问题是,当你没有资格、没有权力、没有能力制定准入制度和游戏规则的时候,你想加入的话,就要遵守既定的准入制度和游戏规则。除非有一天,你有资格、有权力、有能力制定新的制度和规则,别人也只好按你得游戏规则玩。
比如曹操,刚把献帝迎到许都的时候(公元196年),袁绍的势力比他大,地位比他高,资格比他老。献帝是想让曹操做大将军的,袁绍老大的不高兴,曹操只好客客气气地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远在冀州的袁绍。
当曹操统一北方、睨视群雄的时候(公元208年),干脆把汉朝的三公官位废掉,不客气地自任丞相,谁也甭想做什么大将军。这就是一个从遵守游戏规则到改变游戏规则的过程,曹操玩得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祢衡的玩法跟曹操截然相反。曹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祢衡只能取得最大的失败——误了卿卿性命。
诸葛亮就比祢衡高明得多。知道自己在曹操和孙权那里,坐不了什么好位置,捞不到什么大油水,就干脆投奔一无所有的刘备。一入局,就在几个人的小圈子里弄个主要领导干干,在公司里拥有技术股。
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有一个高贵而高尚的毛病,喜欢来什么“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忸怩媚俗之态,进退失据之状,跃然纸上。
据老古我看来,居庙堂之高,就应该好好做官,替君王好好办事。帮君王把事办好了,也就替老百姓分忧了,还整天在嘴巴上忧什么百姓?估计,所谓的“则忧其民”,是酒醉饭足、骄奢淫逸之余的感慨和内疚,说成“则愧其民”可能准确些。
处江湖之远,就应该种好地,养好猪,教好书,养家糊口,照章纳税,何劳你替君王分忧?君王整天在深宫里左拥右抱,酒池肉林,自有美眉、杜康解忧,你臭老九何必自作多情?所谓的“则忧其君”,可能是担忧君王的美酒、美女过剩,可惜可恨,心里酸溜溜的缘故。
当时的祢衡,是否也有这种两头牵挂、进退两难的高尚情怀,不得而知。据我看,多半是没有的。但凡脾气坏、喜欢骂人的人,都是急性子、直肠子的人,忧死了,累死了,憋死了,屈死了,也唱不出“进也忧,退也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自欺欺人、哗众取宠、此地无银的高调来。
照理来说,祢衡可以参加三国的大游戏,也可以参加荆州的小游戏;可以入局豪赌,也可以置身度外;可能“居庙堂之高”,也可以“处江湖之远”。这是他的自由,他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问题是,你祢衡若要参加游戏,就要遵守规则。你祢衡也可以不动心,靠边站,但不能没完没了地败人家的兴,揭人家的短,坏人家的事。否则,只能是两个字:找死。
找死,是通俗的、口头的说法,正规的、书面的说法是:自杀。
自杀,《辞海》的解释是:故意用某种手段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我看来,这个概念的外延有些模糊不清。《辞海》的自杀定义,有一个隐义,意思是自杀都是自己动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对自杀下的定义是:自杀是生命个体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死亡方式。根据我的观察,并非所有自杀都是自杀者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些人的自杀,不是自己动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用其他的方式。不管以那种方式自杀,都有一个本质特征:主动地。
在我看来,一个人只要主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就是自杀,至于采用什么方式,是否自己动手,在所不问。
本书第四集《诸葛亮的悲与苦——以理想的名义自杀》中说过,从精神的层面看,诸葛亮死于自杀,并把这种自杀视作自杀的第三种方式——以理想的名义进行自虐,通过这种自虐来耗竭自己的生命。
把头伸向屠刀
既然有第三,就肯定有第二。如果诸葛亮的死,是自杀的第三种方式,那么,祢衡的死,则是自杀的第二种方式——假借他人之手自杀。
祢衡这个人,智商是很高的。他应该知道,以自己的做人处事风格,我行我素,长此以往,不是“国将不国”的问题,而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么,祢衡为什么还要像飞蛾扑火一样,在骂人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一往无前?我看,只能做如下解释。
祢衡不仅很想做官,还想一步登天,但不按常理出牌,不愿遵照既有的程序和规矩入仕,立马就要弄个三公九卿的位置坐坐,稍不如意,便破口大骂。
祢衡想,祢大爷骂你又怎么样!谁敢杀我?曹司空不敢,刘州长不敢,你黄祖敢?何况,我怀才不遇,四处碰壁,正活得不耐烦呢,即使你黄祖真的杀我,那就来吧。谁杀了我这个大才子,谁就遗臭万年,我祢才子则名垂千古。
这样一来,祢衡真的是“名垂千古”了。曹操和刘表不算太笨,是不想遗臭万年的。可怜黄祖这个大老粗,根本就没有想到遗臭万年还是名垂千古这样的问题,喝高了,一生气,一发怒,咔嚓,真的遂了祢衡的夙愿,真的遗臭万年了。
毫无疑问,黄祖的滥杀无辜,刘表的借刀杀人,都是不地道的,不正义的,应该谴责的。但问题的另一方面,祢衡自己,不停地把头伸到人家的屠刀下,尤其是黄祖喝高了、醉眼蒙胧的时候,那就不能单单怪黄祖这个大老粗了。
你祢大才子不是要主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么?只不过借用了别人手中的刀而已。
《后汉书》的作者,将祢衡传记放在文苑列传一类,说明范晔将祢衡当作文人、文学家之类的人物。我仔细研究过中国文人(当然不包括每一个中国文人,请各位不要对号入座)一些基本特征。
中国文人最显著的一个特征是,因为他们会写文章、诗歌,不仅信心满怀,激情满腔,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会干,什么都干得好。比如东方朔、蔺相如、李白、纪晓岚,他们都在皇帝身边工作过。
其实,皇帝把他们安排在身边,只不过当花瓶,以示皇帝老爷多么重视文化或文学事业;或者把这些文人墨客当甜点,在酒足饭饱和思淫欲之间玩一点搞笑,来一段插曲;甚至把他们当夜壶,下头需要宣泄的时候,拿来爽一把,爽完后踢到墙角去。
可那些个文人们不这样认为,以为皇帝请他们来,是为了向他们学习文化知识,或探讨政治问题,或商讨军国大计的。于是,酒足饭饱之余,不去写文章,不去思淫欲;而是在皇帝面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如果皇帝老爷对他们表扬一下,赞扬几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便膨胀起来,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如果皇帝老爷对他们爱理不睬,他们便做起白日梦来,说什么“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说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说什么“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实在无趣,无聊,无奈,便发醋,发狠,发狂,说什么“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结果呢,皇帝老爷烦了,腻了,叫他一边去。到这个时候,文人们还要发牢骚,说什么“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据我所知,中国古代的著名文人,真正懂得自身个体(而非社会)价值的,只有柳永和唐寅(唐伯虎)。他们自己做梦,也用方块字为别人编织美妙的梦境。他们从不乞怜皇帝的恩宠,精神上也不从属于、附属于皇帝,因为他们知道,皇帝根本就不鸟自己。他们只在自己的白日梦里,与青楼的姐妹们快乐地梦生梦死。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个过程,你自己高兴、快乐就行——前提是尽到责任,并且不妨害别人。非要去当别人的附属品,非要去看着别人的眼色快乐,何苦呢?
当然,老古我并不是在否认文学。而且我认为,文学有极大的价值。什么涤荡人的灵魂,陶冶人的情操,寄托人的理想,都是文学应有、该有、肯定有的特定功能。
但文学的价值与文人的价值,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人的价值,仅在于,或多在于文学,在于自己能做梦,还能为他人营造美妙的梦境。至于治国安邦、济世安民,是大多数能“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文人不擅长的。
像曹操这样,能文能武,能嫖能赌,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的文人是不多的。文人勉强去玩政治,搞行政,不少人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伤人害己。三国的文人中,只有曹操例外。而且,曹操之所以遭到后世文人的漫天谩骂,很可能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他太过能干,太过全面,太过伤人自尊。
话又说回来,作为文人,像祢衡这些作家们,他们排列、组合文字的能力是比较强的,或者很强的,至少模仿、抄袭能力是很强的。否则,他们成不了文人。
问题是,摆弄文字的能力,不等于行军布阵或理民治事的能力。根据我的观察,通常的情况是,除极少数人以外,某一方面的能力,比如语言文字能力,相当突出的人,其他能力,如政治、军事、行政能力,往往是低下或欠缺的。
这样说来,祢衡的各任领导倒是对的。祢衡是个典型的文学青年,在政府里只适合干文秘工作。除非他去当自由职业的作家,在家里倒腾一些作品来卖,养家糊口或发家致富。当时中央政府和各级地方政府还没有成立作协,写书又不能卖钱,祢衡只能到政府里干文秘工作,才能活命——至少要从文秘干事做起。
祢衡呢?按他的想法,至少一开始就要弄个省部级干干,还算凑合。否则,便骂人,无休无止地骂,漫无边际地骂。结果可想而知。
祢衡的死,让我联想到他唯一的一个生前好友兼前辈孔融。
孔融的死,情形差不多,也有一点自己找死的意味。曹操在下决心干掉孔融之前,诚恳地希望与他和好,希望相互妥协,可孔融不买账,还站在舆论的高度继续反对、戏弄曹操。说孔融“有点自己找死的意味”是指,如果孔融仅仅在立场上、政见上反对曹操,曹操下此毒手,是邪恶的行为,由曹操负全责。
问题是,孔融不仅在立场上、政见上反对曹操,还要在生活上、日常琐事上戏弄曹操,在人身上攻击曹操。所以说,孔融的被杀,与祢衡的被杀,情形差不多,只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
但孔融之死与祢衡之死毕竟有些不同。孔融所骂的公元208年的曹操,与祢衡开骂的公元196年前后的曹操不同。公元208年的曹操,已大权独揽,将献帝视同木偶。从维护东汉王朝的正统立场看,曹操的确有可骂之处。
也就是说,孔融的骂人,还有一点政治意义,还有一点正义的味道;何况,孔融骂得比祢衡有水平,有高度,有原则。孔融的死,对汉室、对传统伦理而言,多少还有一些价值。祢衡之死有何意义?有何价值?只不过给后世患自恋症的文人提供了一个意淫的对象。
“亲戚或余悲,他人也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了就死了吧。问题是,还有很多人尤其是很多才华横溢的人,还是这样前赴后继地死去。
⒉嵇康
祢衡死于三国的前期,三国的晚期,还有一个著名的文人——嵇康,也是以祢衡相同的方式自杀的。
祢衡“自杀”,在愤愤不平的骂声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嵇康的“自杀”,却在《广陵散》的绕梁余音中,从容地走向生命的黑暗。
时代背景
嵇康字叔夜,谯郡人,生于公元224,死于公元263年,享年四十岁。与祢衡一样,嵇康出身贫寒。他的父亲做过曹魏帝国军队里管粮草的中下级军官。曹丕篡汉(公元220年)的时候,嵇康尚未出生。嵇康幼年丧父,靠母、兄抚养成人。
等嵇康娶曹操的曾孙女为妻的时候,曹魏帝国的大权正掌握在曹氏宗族、大将军、花花公子曹爽(曹操的族孙,曹操族子曹真的儿子)手里,司马懿像咸鱼一样,被晾在办公室里坐冷板凳,做个位高权虚的太傅。嵇康的青年时代,过着养尊处优的贵族生活。
后来,曹爽掌权时间长了,越来越不像话,与何晏(灵帝时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何晏母亲被曹操霸占后,曹操收其为养子)、邓飏(东汉开国元勋邓禹之后)、丁谧(曹操心腹丁斐之子)、毕轨、李胜等结成死党,视国家法度如儿戏,生活糜烂堕落。阴骘的司马懿干脆回家睡觉,像病猫一样在草丛里潜伏下来。
公元249年,也就是嵇康27岁这一年的正月,司马懿父子趁曹爽陪皇帝曹芳离开洛阳祭陵之时,发动政变,诛灭曹爽一党。从此,曹魏帝国的中央军政大权归司马氏兄弟(司马懿于公元251年去世)。
公元254年,大将军司马师诛中书令李丰、太常夏侯玄(曹爽的表弟,曹爽姑妈的儿子)、光禄大夫张缉(张皇后的父亲)等魏帝国元老重臣。同年废曹魏帝国第三任皇帝曹芳为齐王,迎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第四任)。
公元255年,司马师去世,司马昭继任大将军。公元255—258这几年,魏帝国手握重兵、驻扎东方(扬州)的几个重臣,如文钦、毌丘俭(毌也作贯,毌丘,复姓)、诸葛诞等,相继起兵反对司马氏集团。
公元260年,忍无可忍的第四任魏国皇帝曹髦率领卫士、奴仆,武装PK司马昭,被杀,司马昭立曹奂为帝。公元264年,司马昭称晋王。
公元265年秋,司马昭去世;同年底,司马炎篡魏,建立晋帝国。
以上几段文字,是嵇康生活其中的基本的时代背景。嵇康的青少年时代,基本在曹丕、曹睿执政期间,曹魏帝国政权稳定。嵇康生命的后半期,基本上生活在司马氏专权时期,曹魏帝国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嵇康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竹林七贤”的首领,尤其与其中的阮籍、山涛(字巨源)、向秀关系最好。嵇康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身材高大,健康健美。
就是这样一个一流的作家、音乐家,一流的美男子,一个众多青春少女和已婚妇女的超级偶像,被司马昭杀害,就像美国女人失去了奥巴马,肯定是令人扼腕、令人发指的。
那么,为什么,嵇康必死?
又有人把头伸向屠刀
司马氏父子与曹操父子不一样,他们身上没有多少文学细胞,历史学者们也把他们父子归为武人一类,司马昭出于嫉妒搞文字狱,可能性不大,也没有证据。嵇康的死,只能是政治原因或别的什么原因。
一般认为,嵇康的死,由于以下两个原因:一、嵇康是曹氏姻亲,忠于曹魏帝国,不愿做司马氏的走狗,拒不与司马昭合作。二、性格过于刚直,得罪了小人钟会。
这两个原因结合起来,分析嵇康的死,似乎的确能得到圆满的解释。即政治上的反动,是嵇康之死的根本原因;开罪于小人钟会,是嵇康之死的导火线或外在原因。
嵇康年轻的时候,是与政府合作的,还做了一个叫做中散大夫的闲官。在“自己人”的政府里,做个尊荣的闲官,陪着漂亮、尊贵的老婆(陪嫁肯定很丰厚),喝喝酒,弹弹琴,酒足饭饱之余搞点创作。文学玩腻了,才思枯竭了,则约上阮籍、向秀等人,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树下打铁,叫老实坨子向秀拉风箱,与阮籍抡锤锻打,叮当作响,有声有色。劳作得精疲力竭时,又喝酒,谈玄说理,恣意纵横。
这才叫文化人,这才是我嵇康。
嵇康前半辈子的确过得很惬意。嵇康的后半辈子,仍然要如此这般地惬意,大将军司马昭却不惬意了。
司马大将军不惬意还好说,毕竟他们的层级隔得太远,平时也没多少联系。不好玩的是,司马昭的心腹、心高气傲的钟会也不惬意。
钟会是魏帝国元老钟繇(曹操时代镇守关中的大将,曹丕时代的司法部长)的儿子。司马昭掌权的时候,钟会官已做到司隶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