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多久,没这么冷过了?
她瑟缩在齐熠的掌心,寒风透过指间的缝隙钻入,一阵阵地,刮得羽毛都要立起来。
院中的情况很不好。
几具尸体横陈,暗红的血都渗出盔甲,刀刃长枪散落一地,蜡黄的梅花也随风飘洒,化作春泥更护花。她隐约闻到美妙的香味,令人沉醉。
那是什么香味?不是花香不是熏香?可眼下并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很快,号角声响起,宫角长长桅杆升起敌国的旗帜。
有云深深吸了一口气。
齐国……还是亡了。
她感到齐熠的手猛地攥紧,他加快了步伐沿着抄手游廊往门口赶。但还是晚了,已然涌来一列宋国先锋队,显是认出齐熠,为首的阴测测地笑:“六皇子,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了,若你不躲,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唉,这还真是插翅难飞,虽然有云现在是只鸟,却只是不会飞的鸟。
她难过得回想起三个月前——
那时她还是重点大学文学系的学生,兼任文艺委员。
那天为给元旦晚会准备节目,不慎将钥匙遗落在天台的排练场,她央求了保卫室大叔好半晌,才同意上去。
待上去后发现居然还有别人在。是个模样俊美的男孩子,瘦弱的身躯迎立风中,一只脚已经踏在天台的围栏上,看上去岌岌可危。
有云立马急了,边挪近边说话,让他不要想不开啊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他一直不说话,转头幽幽地盯着她,笑了笑。
再然后,记不太清,她便莫名其妙地从天台坠落。
醒来就成了一只鸟儿。
一只红喙黑羽的鸟儿,翅膀若瘫痪,唯一的亮点是右爪上套着的月白色脚环。
正当她在寒风料峭的枯林颤抖之际,所幸这个年幼的六皇子出现,对她很感兴趣的模样,发现她不会跑,也不嫌脏地捧起她端详。
那是有云,此生感受过最温暖的体温。
自此,她便跟随着齐熠生活,养在鎏金笼子里,时常放出来溜溜弯,总不脱离他的身边。连宫人们都说,六皇子对别人漠不关心,对这鸟倒是仁至义尽了。
她想,大概是由于齐熠将她当做垃圾篓的缘故。毕竟是个十岁的孩子,有什么不开心和烦恼无人倾诉,只能对着她稍稍言语。
倒像是在自我安慰。
有云不舍得这个孩子,他是个孤独的小暖男。
其实齐熠很受宠,从小巧捷万端少年老成,更是练得一手好字,也擅长诗赋,甚至时常能对国家时政提出见解及建议。
所谓“有特禀异质,迥越伦萃,岐嶷兆于襁褓,颖悟发于龆龄”。
不止齐国,齐熠的神童之名传遍大楚,誉满天下。
有云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宋国的兵士要置他于死地。这样才思冠绝的孩子,勉强收进宋营只怕会怀揣异心,效仿卧薪尝胆也未尝不可,是个大大的隐患。
为首的步步逼近,忽然天空投下巨大的竖形阴影,笼罩在他们上方。
所有人俱是一惊,仰头望去。
但见半空悬浮着一柄巨剑!
而巨剑上,玉立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
她轻柔地冲有云笑,准确来说应该是冲齐熠笑,刹那繁花都失了颜色。
乌黑的眼眸如秋水粼粼,如画的眉眼透着抹温柔动人的神色。身段玲珑,一袭荼白曳罗靡子长裙,如软缎的青丝由竹木通簪挽成简单的发髻,纤臂挂着薄纱似的披帛。
纵是有云前世阅人无数,也没有这般出尘脱俗的。
“殿下,上来。”
齐熠很快回神,眼见那敌人要冲过来,迅速拽住那女子抛下的长绫,有云被他紧紧护着,只觉轻飘飘一阵荡漾,眨眼便跳到那巨剑上。
白衣女软语叮嘱他抓牢了,便嗫嚅捏诀,操控着巨剑往遥遥西面飞去。
有云吓得不敢动弹,娘呀,这可是在高空猛烈气流中,若是齐熠那小娃一个不愣神,将她摔下去,那可就死翘翘的了。
只能怪这对灰不溜秋的翅膀,居然是摆设。
他一路上没有说话,倒是那白衣女主动搭讪:“殿下,你先随我回宗门休整几日。不用怕,宗内上下都很和睦,师兄姐们亦很友善。”
“师兄姐们?”齐熠挑挑眉。
他倒是挺淡定,丝毫不像个才遭逢灭顶之灾家难国难的十岁孩童。那白衣女原本专注御剑,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笑说:“殿下也知道,你灵根强大,天赋异禀,本宗主早几年便向你父皇游说让你归于宗门修行,只是他颇为疼爱你、想将你培育成皇位继承人,没有准予。此番,我得消息时太迟,只堪堪救下了你。还望你节哀顺变。”
说得于情于理,可有云总觉得她的语气有那么丝兴奋。
齐熠半晌没有回应,有云感觉到他的拳头越攥越紧,简直快将她捏死,于是飞快高鸣了一声,他回过神,抱歉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作木头状,无怒无伤。
白衣女却惊呼:“哪来的野鸟?”
他轻哼一声,很有些不爽的样子:“邢宗主,这不是野鸟,它叫红红。”
“哦……呵呵,”她笑笑,“脚环倒是别致。”
齐熠不再理会。
约莫半个时辰到达目的地。
此时视野开阔,阴霾弥散,青草绿树鸟语花香,早春的节气在这似乎完全失效,姹紫嫣红的花儿像浪潮般席卷漫山遍野,煞是好看。其间笼着薄薄的山岚,倒是让这景致更像仙境般、缥缈如画了。
邢宗主理了理白衣的滚边,方才指引巨剑落定。
眼前林立着巍峨磅礴的连绵屋宇,柱廊雕梁边的椒图乃至衔环上都镌着朵小小的白梅花,曲线秀雅。
再看那大幅匾额上正写着——落梅宗。
大门赫然推开,两排人站得规规矩矩,皆敛首恭敬地迎接他们。有云仔细瞧了瞧,皆是白衣,女弟子围着淡青色综裙,男弟子直裰烫了层青色滚边。而边袖衣领上,皆有朵小小的白梅。
除开邢宗主,其余的长老分教等竟都是男的。
啧啧,她可真有艳福啊。
所有人收到指令,都冲齐熠作揖行礼,保了他这个亡国皇子的尊严。
邢宗主亲自领他们到达别院,安置在雨莜楼中,收徒归纳门下什么都没提,好似真的只打算让他们休整。
她问齐熠:“你这鸟儿是什么种?”
说着伸手过来,才沾上羽毛便被齐熠不情不愿的避开了,有云有点失笑,这孩子占有欲还挺强的,她不反感被摸,毕竟只是鸟的身体,再说,邢宗主可是大美人呢。
他柔和的看着她,那张脸仿若粉雕玉琢,眼瞳里有微微的光,眉宇间已有妖冶的风情,世间难寻。
他答道:“不知道。多谢邢宗主搭救。”
邢宗主笑了笑,眼里似乎寒光一闪,待有云晃晃脑袋仔细看时,她又笑得温煦可人,如若纯净的白莲花般。
定是眼花了。
是夜,豆大的油灯芯被风吹得烛影摇曳,映在糊纸的窗棂上,像是水波起伏。
齐熠找宗主借来只竹笼,有云便栖居于此。他没心思吃饭,却为她寻来最爱的蛇莓。
她本来想表示有情有义,也陪同他绝食,顺带减一减日渐肥胖的躯体。可看着那红彤彤的蛇莓,就移不开眼睛了,张开喙便咬下去,汁水四溢,酸甜弥漫在她的舌尖。
他的嘴边噙了抹笑意,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六皇子殿下,宗主请您过去。”
齐熠懒懒地问:“过去干嘛?”
“说是宋国侵袭齐国的巨细已调查出来了,您有权利知道。”
他却只抬抬眼皮,童音清脆的说不必了。
这下有云都有些惊讶,论说齐熠不过十岁,遭遇了国破家亡这么大的灾变还不动声色就罢了,母后早薨,宠溺他的父皇刺杀身亡却也无动于衷,他甚至连滴泪都没流。
外面小厮怔了怔,又说:“还有……您那只鸟雀的种类,也已查出。小的不知,还请您移步。”
他终于动容,看着手里小碟子上的几颗蛇莓,还没有喂完,便招呼外头的小厮进来,说:“替我再喂两颗。”
说话的姿态有些倨傲,仿佛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
有云不免替他忧心。
还好人家小厮卑躬屈膝惯了,堆笑着说放心一定办妥,高傲的六皇子这才挪步,由另一个小厮领着去往宗主常在的韵之堂。
留下的小厮面相普通,穿着青色短打。
他很敬忠职守地喂给有云两颗殷红的蛇莓,但是由于她嚼咽一只蛇莓便要耗上一盏茶的功夫,所以耽搁了人家不少时间。没办法啊,别看喙长,其实嘴很小。
她慢悠悠吃完最后一颗蛇莓,肚子已经涨得鼓起来。
这时候如果有人要杀她,她真是跑都跑不动。
偏偏这样黑暗的想法成了真。
那小厮还是笑的,就是笑得很、很不是滋味,就像只绿油油的大头苍蝇似的。他一把掐住有云的脖子,还没有用力。
“哎呦,小鸟儿,你可别怪我,谁让你这么讨喜呢。”
他在说什么?讨喜还要杀她?
她还没准备死,于是扯着嗓子大声叫起来,每一声都很嘹亮、都很尖锐,真的很难听。
若有云还是个人,必定受不了。
没有别人前来救援。倒是小厮听了表情变得暴怒而狰狞,手使上力气,紧箍住她细瘦的脖子。脑袋越来越晕眩,脖子上的痛感也渐麻木,整个人像是塞进狭窄的蝙蝠洞里,喉咙酸涩,接近窒息。
她再没力气呼喊求救,就在视线也愈加模糊时,那只手忽然松开了。
“你在干什么?”
听到这声音时,有云的心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