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略带些颤抖的声音将元氏从巨大的悲欢起落中拉扯了出来。
元氏一出门就见到伏跪着的林婆子已经歪倒在了一边,嘴角有暗红色的血迹浸了出来,地上也有零星的血点。林婆子面色暗紫,略显得有些痛苦。显然是剧毒突发,走的突然。
想必刚刚说那番请罪的话时,林婆子已然服毒,准备以死谢罪了。
几乎是一瞬间,元氏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预感,一切似乎都透露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诡异。
但也仅仅是刹那,元氏生生压下来这种没来由的不安,抬头捂住了跟出来的闵柔好奇的小脑袋,以免让她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
而得了消息的闵家二爷闵怀礼也已经在月秀的引领下,匆匆赶到。孩子虽然不被待见,却毕竟是自己的骨血。
算起来这近十年,闵怀礼总共也不过来了七八次,心里总觉得对这女儿有所亏欠,因此听到月华来报,闵怀礼既心疼女儿,有担心元氏过于悲戚出什么事情,几乎是放下来了手里的所有事情,急忙就赶来了。
没料到一进门就见到歪倒在一边断了气的林婆子。
元氏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番。
闵怀礼听罢,长叹了一身,便让随声的小厮将林婆子的尸身运回夫家,给了百十两银票,又特意交代了要好好安慰抚恤其家属,毕竟是从前母亲身边的人,看着自己长大的,闵怀礼心里一时也难忍悲哀。
安排妥当,闵怀礼这才注意到元氏怀里的小人儿正侧着脑袋,怯生生的打量自己。眼神里满是生疏的防备。
闵怀礼本觉得这事情蹊跷,但听元氏说完,自己再想想,林婆子年纪大了,看差了才误传了柔儿的死讯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痴症,古来也多的是魇症癔病毫无征兆,得天眷顾突然好转的例子。他自认从未做过违心背德的事情,或许老天开眼。这样想想,也就宽慰了一些。
一年多未见,闵柔又长高了许多。眉眼间越发像极了元氏。这会儿又怯又好奇的样子,也实在惹闵怀礼喜欢,便冲闵柔招了招手:“柔儿,过来让父亲看看。”
肃念儿看着眼前这七尺男子,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生的风度翩翩,俊秀非凡,正淡笑着看着自己,身段气度和自己的父亲肃天行有的比。
只是父亲武将出身,虽然也被人尊为儒将,但闵怀礼显然更多了一些读书人的书卷气质。闵家名声在外,肃念儿虽然养在深闺,也知道坊间传闻。
文有闵,武有肃;沈家才,皇家富。
虽然是戏说,却也绝非虚言。
闵家是官宦世家,恪守教义,闵家老爷闵孝全而立之年就已经官至中书侍郎,后任中书令。闵家两个长房嫡出的儿子也是朝中能手,大爷闵寄礼时任工部尚书,而二爷闵怀礼,也就是眼前这位翩翩君子,则是当朝吏部尚书。
肃念儿知道,自己真的已经回不去了。以后,这世间再无从前的肃念儿,只有闵柔。
那就让她用闵姑娘的身份,将该了结的,都一一清算吧。是好是坏,总归是老天给的一次机会。
这样想着,闵柔从善如流地缓缓走向闵寄礼,半福一下,垂眸叫了声:“父亲”
这下闵怀礼倒真的是有些讶然。闵柔自打一岁以后就未出过这院子,因为天生智力低下,一直当无知小儿养着,从来没有教受过礼仪规矩,这会儿却彬彬有礼,而且看上去似乎驾轻就熟,受过正经教化的。
元氏似乎也吃惊不小,见闵怀礼有些怔住了,思忖一下便接口道:“二爷,眼下柔儿已经恢复了,毕竟是闵家的骨血,是不是应该接回去养在我院里呢?柔儿是我的孩子,已经晚了这许多年,如今也该到了该正经受教的年纪了,往后由我亲自带着,将来到了夫家也不至于丢了咱闵家的人才是。”
闵怀礼面露犹疑,“只是,柔儿溺亡的事情,是早就已经对外说了的…恐怕……”
听闵寄礼这样一说,闵柔便大概知晓了。
原来所谓溺亡,也不过是对外的借口。闵家知道闵柔痴呆,却还有想方设法,不惜对外欺瞒,也要留她一条命。可肃念儿犯了什么错?为何就一定要死,为什么父亲都三缄其口眼看着她葬身火海?
即便同为人父,也会有差别的吧。这样想着,心里对闵怀礼又多了几分好感。看来至少他们是真的疼爱闵柔。
这样想着,“闵柔”不假思索地开口道:“父亲,柔儿听说,前朝王宰相有个庶出的女儿,是在外面养到七八岁才回府的。说是这女儿生辰不好,与王宰相正妻相克相冲,王相没有办法便将她过继给了一位门客悄悄养着,直到八年后正妻过世,王相才将女儿接回相府教养。这女儿伶俐聪慧,后来更是得到先帝赞赏封了荣成郡主,指婚给了易国小王子。郡主一生端庄贤淑,与夫君琴瑟和鸣,世人有口皆碑,敬仰不已。父亲可知道此事真假?”
闵柔不慌不乱,娓娓道来。说完笑眯眯地抬着头悠然看着闵怀礼。满脸的稚气未脱,言辞间却条理分明,逻辑清晰。这是在提点闵怀礼,效法王相,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闵怀礼心下骇然,堂堂正三品朝廷大员,还从未遇到这样的奇闻异事,痴儿醒来智力恢复不说,居然通晓前朝之事,一时间张口结舌,居然不知如何接话。
元氏本就不大在意这些,女儿起死复生,又恢复了智力,这便是天大的喜事,至于其他的,元氏觉得再大再奇异的事情也大不过天去。
从闵柔恢复过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料定后半生要为女儿细作打算,也终于有了个念想,在这深家大宅,也不再无枝可依。
元氏一直是个聪明人,懂分寸知进退,长得更是顾盼生姿,明眸皓齿,这也是这么些年一直受宠的原因。元氏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承欢膝下的孩子。
如今这个愿望看来就要实现了。
见闵怀礼似乎受了些惊吓,元氏讪笑一下,寻了个借口开口道:“柔儿这一醒,当真是不一样了。从前娘亲也只是当故事说给你听,没想到你倒全都记下了。这会儿醒来,都想起来了罢?”
闵柔见闵怀礼神色异常,心里便后悔了,自己只着急寻法子回闵家,却忘记了未醒过来前是个痴呆儿。居然通晓前朝旧事,如此张扬确实有别寻常,要是闵怀礼以为自己乱魂附体,把自己当成什么妖孽,反倒弄巧成拙了。
于是元氏一发话,闵柔就抬起小脑袋,柔声道:“娘亲讲的许多故事向来都好听,只是柔儿醒来后觉得头重的很,只记得这个了,见父亲来就急切想讲给父亲听,只是父亲怎么好像被吓到了呢?是柔儿说错什么了吗?”
闵怀礼听完,心里算是稍微松了口气,看着闵柔水汪汪的眼睛,觉得自己似乎是小题大做了,自己本不常来,哪里知道孩子都经历了些什么。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些愧疚,于是蹲下身子,抱起闵柔安抚道:“柔儿这么会说错,是爹爹觉得柔儿聪明伶俐,惊讶的都说不出话了。等父亲回去告诉了你祖父,就来接柔儿回府,如何?”
“嗯,父亲不许骗我,柔儿不要和父亲娘亲分开了!”清脆的童声带着雀跃的欢喜,闵柔兴奋得苍白的脸颊都有了些许血色。
闵肃两家同朝为官位极人臣,三世家之间纠葛牵缠中间的利益交往也是非常多的,要想接触肃家,查清前世的一切因果,回闵府就是唯一的捷径。
闵怀礼看着闵柔兴奋的小眼神,再看看元氏一脸的期待,心里便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自己是亏欠了她们母女二人太多。更何况当年,也是自己对不住元氏……
这样想着,闵怀礼便郑重的点了点头:“父亲怎么会骗柔儿,乖,过两天父亲就来接你回府,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闵柔眨眨了眼,俏皮地朗声接口道。
这一句脆生生的接话,逗得闵怀礼爽声一笑。
元氏眉眼弯弯,看着这一对欢快的父女,竟然生出了些幻若隔世之感。这是她在梦里才敢奢望的幸福啊,居然在这一天毫无征兆地成真了。
斜阳西下,柔和的黄色光芒洒在一家三口身上,笑声爽朗清脆,美如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