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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茅盾的“乳房”凝视

茅盾早期小说里,尤其是慧女士、孙舞阳和章秋柳这些充满“时代性”的女子,在外形上个个长得健美如“模特儿”,尤其都有一对高耸的“乳峰”。稍举数例,如慧女士:

穿了紫色绸的单旗袍,这软绸紧裹着她的身体,十二分合式,把全身的圆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尽致。

写孙舞阳的“圆软的乳峰在紫色绸的旗袍下一起一伏的动”,章秋柳“袅娜的腰肢和丰满紧扣的胸脯”,这些女子的特“性”,都投身或想往革命,革命成为她们实践解放的理想空间。她们生活在革命运动中,仅为革命理想而尽其天职,就不必受家庭或男子的约束。性的自由是解放的标志,而健美的乳峰意味着健康和性爱的愉快。茅盾在20年代末开始写小说,有意创造一种“革命加恋爱”的新样式,而“乳房”带来革命浪漫性,这些富于热力的女性身体给革命涂上一层玫瑰色,至少表达了革命也应该是健全的、美的想法。在革命乌托邦的空间里,展开“乳房”的美学想象,从而探索“时代女性”的自由个性。这样的写法,不仅与鸳蝴派的爱情小说截然两样,即如张资平对“乳房”的使用有发明之功,但在文学表现的丰富多彩与美学想象则远逊于茅盾。

他的“时代女性”之所以“特异”,还不光在于“乳房”的乌托邦想象,且依靠“特异”的“观点”和“观念”。“乳房”的使用,诉诸视觉想象。无论是“乳”或“奶”,性别特征并不明显。在它们指谓液体时,强调母性。它的女性的形廓特征常通过附加形容词,如“丰乳”、“大奶”等。相形之下,“乳房”具有体积感,且明指女性,因此也诉诸性欲。在叙述空间里,“乳房”的语言再现所强调的是视点,是被视的对象;再现方式显示观察、感受对象的方式。因此在对“乳房”的美学感受中,活动着现代的认知方式,突出了视觉的功能。

随着传统诗意的“酥胸”话语的消失,和新文学的“乳房”占据了文学领域,我们的观察和表述人、人体的方式在意识系统里悄悄地改变着。在茅盾的“乳房”话语的背后,就包含着要求文学话语科学性的观点,即将人和社会作为客观观察、表现的对象,而在再现“乳房”时,所凸显的是“看”的行为。在茅盾的“乳房”话语出现之前,关于中国人放眼看世界之后,从西洋绘画、照相技术乃至电影的引入,在视觉与主体意识方面所引起的变化过程还有待研究。茅盾小说空间里的“乳房”,在作为被凝视对象的同时,自身即呈现为一种“凝视”的行为,隐含主体意识的再现要求。

茅盾的观察时代女性的好奇心,源自于他的革命经验。据他的回忆,1926年大革命挫折后:“我离开武汉,到牯岭去养病。襄阳丸的三等舱里有一个铺位上像帐幔似的挂着两条淡青色的女裙。这用意也许是遮隔人们的视线,然而却引起了人们的注视。我于是在这 ‘人海’ 的三等舱里又发现在上海也在武汉见过的两位女性。”作者所看到的仅是挂着的女裙,而在叙述空间里,“视线”、“注意”、“发现”与“见过”这些词却讲出了更多的故事和欲望,有关作者的和别人的,过去的现在的。他没有见到这“女裙”背后的人,然而在唤醒了的记忆里,所浮现的是以前在上海也在武汉见过的女性,都是在他构思中的小说里的人物。那是他的欲望,穿透了“女裙”的“遮隔”而见到了她们。同样的在来自“人海”的“视线”中,不仅活跃着形形色色的欲望,而他也在阅读着他们的欲望。无论茅盾自己是否意识到,当他自己的欲望浮动在这“视线”之海上,充满了自然与社会之间的空白与张力。

在郑逸梅所谓那种“凝酥”的感受中,意味着物我两忘的美学境界,那么上述茅盾的生活观察,突显了视觉功能,其中显出人与社会、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分界。众所周知,茅盾强调文学创作的科学观察,受到法国“自然主义”的影响,除了他自己明言的左拉之外,不可忽视的是莫泊桑。他的文学旅程开始不久,我们可发现他与“自然主义”的美妙初恋,即在《幻灭》中写到静女士和强猛相爱,一起在庐山度过一个“狂欢的星期,肉感的星期”,其中发出对乳房的礼赞:

爱的戏谑,爱的抚弄,充满了他们的游程。他们将名胜的名字称呼静身上的各部分;静的乳部上端隆起处被呼为“舍身崖”,因为强常常将头面埋在那里,不肯起来。新奇的戏谑,成为他们每日唯一的事务。他们忘记了一切,恣情地追寻肉的享乐。

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在小说《一生》里,描写于连和简娜新婚之后,在山中旅行的一个星期里,两人之间享受爱的戏谑和欢乐:

在简娜向右侧睡着的时候,她的左乳常常暴露在苏醒的晨光里。于连注意到,就把这个乳叫做“轻浮”,而把另一个乳叫做“知己”,因为它的玫瑰色的乳头似乎对他的亲吻更为敏感。两乳之间的沟道被称做“母道”,因为他常常在那里流连忘返;而另一更为隐秘之处被唤做“通往大马士革之路”,那是为了纪念那个奥塔山谷的。

在这新婚旅行的段落里,莫泊桑极其细腻地刻画了女主人公的有关性爱游戏的体验和感受,同时也揭示了于连的粗鲁好色,隐伏着她后来对于爱情的幻灭。不过在茅盾的前期作品里,这一次静小姐和强猛之间的爱情,是最玫瑰色、最光明的,也是最初、最后的一次。那种在风景胜地欢度新婚蜜月的情景,在后来茅盾的小说里听到回声,却常常成为不可追及之过去。如在《动摇》里写到方罗兰回忆起他和方太太刚结婚,那年夏季在南京,“在雨花台的小涧里抢着拾雨花石”。在短篇小说《创造》里,男主人公君实回想起他和娴娴在莫干山避暑,两情融洽达到了“幸福的顶点”。然而茅盾在《虹》里写到梅女士与柳遇春的新婚之夜,只剩下梅对柳的厌恶之情了。这些都反复显示了《一生》中类似情节的影响。

茅盾作品里对于“乳房”常取特别的视角,如《追求》里:

在微淡的光里,曹志方依稀看见两颗樱桃一般的小乳头和肥白的锥形的座儿,随着那身体的转移而轻轻的颤动。

在更多的情景里,作者奇特的视点并不限于乳房。在《动摇》里写到方罗兰:

看见小学生的队伍中卓然立着孙舞阳。她右手扬起那写着口号的小纸旗,遮避阳光,凝神瞧着演说台。绸单衫的肥短的袖管,从高举的手膀上落卸去,直到肩头,似乎腋下的茸毛,也隐约可见。

可资比较的是,在左拉(Emile Zola,1840—1902)的《娜娜》(Nana)中有一段描写:

娜娜光着身子从容不迫走向舞台。她对于自己肉体的魔力,有绝对信心。她披着一块细纱,然而,她的圆肩,她那高耸的乳房和粉红色的乳头,她诱惑地扭来扭去的大屁股,非常肉感,和她整个肉体,从那透明的薄纱里看得清清楚楚。这是爱神刚刚从水中冒出来,头上没有戴面纱。娜娜举起两只手臂时,她腋下金黄色的腋毛,在脚灯的照耀下,台下观众们看得清清楚楚。

且不说两者的场景相似,而对于众目所聚的“腋毛”的描写何其相似乃尔!其时茅盾自称是左拉的信徒,此言不虚,《娜娜》也是他极为欣赏的。在三部曲中不时表现女性肉体,尤其是乳房的魅力,虽然不像左拉那么夸张、火爆,但在精神上一脉相承。

茅盾以洞见的笔触,通过他自己的或别人的视线,揭示一种欲望的焦点,呈现在“人海”的“视线”里。在《追求》里的王仲昭:

章女士吃吃地艳笑了。她翩然转过身去,旋一个半圆形,让睡衣的下幅飘开来,裸露了膝弯的阴面,这里的白皮肤上有两个可爱的小涡。然后她又纵身坐在窗台上,凝眸看着天空,并没注意到仲昭的脸色已经有了些变化。

这些描绘里,在男性欲望的窥视之间,闪烁着兴奋、迷惑和犹疑。女性对于窥视欲望的控制,以及叙述者对于人物视线的操纵,都表现出小说世界及其再现手段的复杂生动性。对于视点或视线与主体意识的关系的表现是更为凸现的。如果把这些放到女性解放与文化秩序现代化同步的大背景里,“乳房”的聚焦也象征着性别的焦虑:当男性以传统的解放者自居时,却感受到女性的欲望及其走向公共空间的自由意志的压力。

对于这几个视点——孙舞阳的“腋下的茸毛”,章秋柳的“膝弯”的“小涡”等——我们不得不惊叹茅盾目光的厉害! 这些描绘拓展了现代文学的“肢体”语言,也拓展了人体美感经验的领地。据有的材料说,美国好莱坞电影的内容,在女性身体的表现方面,到30年代才把镜头的重点从大腿移到胸部, 那么茅盾在发展“乳房”语言方面显然要比好莱坞更为先进,也更有想象力。这并不奇怪,上海的性文化市场一向发达,受赐于晚清以来的风流余韵,比美国的清教徒文化要放肆得多。如1925年徐欣夫导演的《战功》,就有裸露女乳的镜头。 其实我们看鸳蝴派的文学,在女性形象的文化消费方面不遗余力,如他们的杂志上的“封面女郎”,从《妇女时报》、《礼拜六》,一直到《良友》、《红玫瑰》、《紫罗兰》等,就很有探索性,成为都市文化的日常景观。但这些女郎的身体都覆盖得较为严密,也没有好莱坞式的大腿和胸脯的展示,尽管“封面女郎”的设计及其印刷传统推动了好莱坞式的“影星”文化的形成。围绕着“红玫瑰”、“紫罗兰”等杂志名称,他们也发展了“名花美女”的文学话语,但或许在语言上不能摆脱“酥胸”式的审美方式,因此对于人体美的文学表现收获有限。

茅盾在人体和性感方面的文学探索,也与他有意改进中国文学里的性描写有关。在1927年发表的《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里,茅盾认为中国文学的怪现象是,一面是禁欲的礼教与“载道”的文学传统,一面是文学中大量存在赤裸裸的性交的实写。这样的描写是变态性心理的表现,没有文学价值。产生这种“不健全的性观念”的表现的原因,是“禁欲主义的反动”和“性教育的不发达”。更重要的,茅盾所描写的这些“视点”,并非由于一时的兴之所至,而是得到了一种新的观点——科学地观察和表现生活——的有力支撑,在文学上更得力于“自然主义”。这也仅在他的早期作品里灵光一现。这种视点是个人化的,充满世俗情调。正如那些小说人物沉浮于都市的欲望之海中,感到焦躁、失落,而搜寻自己灵魂的家园,却一再幻灭和失望。而这些欲望的凝视,含有某种不无揶揄的生命的歌吟,从中发现了焦虑与饥渴,给人的存在的形态带来某种启示。对于作者来说,在他更清晰地听到来自“历史”的命令并将自我交付于那个“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之前,这些“视点”的再现也同样表达了他对生活的独特而紧张的感受方式,能使他在纷乱不安的欲望世界里,更能倾听那种现代人心底的激情呼喊,如从章秋柳那里发出的:“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着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旅馆,到酒楼,甚至于想到地狱里,到血泊中! 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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