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驾驶着红色小车,从家里出来,驶向河边。
那是这个小城中唯一的河。多年以前,这条河水穿城而过,滋润着这片贫瘠干涸的土地。随着座座高大烟囱的拔地而起,河水逐渐干枯,直到近几年出现了长时间的断流。为了保存这份仅有的灵动,城市管理者只好在市区河道两端建起水闸,将这段河道内注满水,形成一条永不干涸的城中河,并在沿河两岸建起河畔公园与高档住宅区,这些公园附近的高档住宅借着河水的荫庇可以买个好价钱。然而,市区外河道内已经基本干枯,宣告着这条古老小河的基本死亡,而它那段被完好保存在城市中的躯体,终日供市民们赏玩,就像博物馆中泡在防腐液里的一段尸体。
老王的车停在了河边的一条长椅旁。他下车,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从容地走过去坐到了河畔的长椅上。这个地方,是他多年以来贫乏记忆中,唯一可以清晰记住的地方。就在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他后来的老婆。
此时,已近天明。黑暗和雨雾,随着远处天边慢慢爬出的朝阳,渐渐地消散。橘色的阳光带着微凉的晨风迎面向他扑来。他眯起眼睛看着近处波澜不惊的河水,远处萧瑟惨淡的天际线,回忆和悲楚一起涌上心头。
他清楚地记得,他和妻子经人介绍,在一个早春的午后,约会在此处相亲。当时他比现在少了很多肥肉,多了很多憧憬,就在他坐在长椅上紧张地搓着手时。一声你好,让他转头而望。
当年的妻子略带羞涩而腼腆的笑容,让他一下着了迷。她的身体瘦的像一片薄纸,头发黑得像一团乌云,嘴唇红得像一朵梅花,眼睛亮得像一池清泉。她坐在身旁的低声细语,化成一阵阵温润的春风,让他很久以来躁动彷徨的心终获宁静。那时的她是如此的好,仿佛时间在不经意间,偷换了身旁的爱人,就在他不知不觉的漫长岁月里,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塞到了他的身边。而那个曾经的春风中最甜美笑容,早已消失无影踪,这让老王感到伤心。往事历历,回闪过眼前,他的心此刻却已不再起伏,如同眼前的这条早死的河流,在静止中慢慢腐烂。
三十多年来,他用尽全力让自己的生活状态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最起码也至少是表面上的认可。为此,他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殚精竭虑地维护者他在旁人心中的正常人形象。但让他最有挫败感的是,尽管他十分努力,还是有包括老婆在内的很多人对他并不满意,甚至是蔑视。他曾有过一瞬间的念头,渴望自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自由而任性的人,哪怕是一个怪异的人,甚至是一个危险的人。但他终于还是觉得,那样做的后果是很危险的而放弃。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牵绊着他,令他不能畅快地呼吸。在这个没有敌人的世界里,他感到惶恐不安,他想在迷雾中捉到困住自己的绳索,但徒劳无功一无所获。他想对着那个操纵着他傀儡的身影大声咆哮,但他的呼喊只回荡在他迷雾重重的心间。
然而有意思的是,就在昨晚,他做了一件必定会让全城人大呼小叫议论许久的惊天大事。他用两句残破的尸体,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异类。当他想到,不久后他将成为电视、报纸与网络新闻头条主角的时候,他有些惶恐,也有些得意,他会成为大家口中的一个谈资,尽管他曾近那样地害怕被大家指点议论。
他是一个弱者,他终究是要死的,这两点他十分清楚。至少现如今,他还可以选择死去的方法和地点,他还可以做最后的证明。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得够多,坐得够久了。他起身回到车上,发动汽车,用力踩下油门,汽车咆哮着压过草坪,撞碎长椅,跃入河中。
就在汽车腾空而起的刹那,他的眼前又是当年妻子羞怯腼腆的笑容,他在车窗外的晨光中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