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林
我们对父亲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陌生得许多做儿女的全然不理解父亲那颗炽热的心。我常听人说,父母对儿女们的感情是百分之百,而儿女对父母的却总要打些折扣。我不知这话准确到何种程度,但我却亲眼目睹,多少可怜的父亲为儿女吃尽了天下苦,受尽了世间罪,有的为了儿女,宁愿献出属于自己仅仅一次的生命。
一位给我写过信的小读者在南京住院,动手术那天我也去了。当他被推进手术室以后,他的父亲像傻子似的呆立在走廊上,整整5个小时,屏息凝神,一动也不动。傍晚,手术车推出来了,当儿子猝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这位48岁的父亲竟然往后一倒,当场晕死过去。医生们吓坏了,一边忙着照应刚动过手术的少年,一边抢救那位父亲,整个病房乱成了一锅粥。
少年的父亲是军人出身,他见过无数惊心动魄的场面,从来都是眼不眨心不跳。而此刻,面对着亲生骨肉,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事后我问他,他说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他不能看到儿子受罪。
我一直忘不了那年在唐山采访时听说的一件真实的事。地震袭来时,墙倒屋塌,一块沉重的水泥板从天而降,屋里一对年轻的夫妻跃然而起,头顶头,肩靠肩,死死地坚持着,不为别的,因为在他们身下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当抢救人员赶来把婴儿抱走后,他们便再也无力支撑,水泥板轰然压下。
是谁给这对父母注入如此大的力量?是他们的儿女。儿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为了这个延续,为了让儿女更好地活着,他们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崇高和伟大?
也许有的儿女片面地理解“生命既然开始,便已经走向死亡”,他们毫不珍惜宝贵的生命,有意或无意地将生命交给死神,就那么一甩手走了,但把父亲推进了无边的苦海。
我的一位同事是颇有影响的钢琴家,他的妻子早已离去。他和儿子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将一身艺术细胞传给儿子,把他拉扯成人,送进了剧院。儿子也挺争气,很快适应了紧张的剧院生活。不料在一次装台的义务劳动中从顶棚跌下,当场停止了呼吸。剧院院长把儿子的父亲接了去,问他有什么要求,那位几次从昏迷中醒来的父亲把头摇摇,说想到儿子出事的地点看看。
那是一个寂静的冬夜,院长叫人把剧场的大门打开,领着他走到台前。父亲实在憋不住,一下子扑倒在儿子摔下来的地方,再也无力站起。
整个剧场空空荡荡,无声无息,一只只椅背像大海的波涛,在这苦难的父亲胸中掀起了滔天巨澜。至今,在那个家中,儿子住过的房间还完整地保留着。每天上班,父亲总得在门口轻轻说声:“儿子,再见!”回来时又说一声:“父亲回来了,儿子!”吃饭时,儿子坐过的桌边依然放着一双筷子,它正无声地向父亲诉说着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的一切。
我一直不敢从离我住处不远的那条街上走,不为别的,只怕看到一位伫立在街头的老人。他几乎每天都在人们下班的时间站在那里,面对着澎湃的自行车和人流,远望着,等待着,寻觅着那早已离开人间的儿子。
他的儿子是我的朋友,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一根断在地上的电缆,触电身亡。谁也不忍心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父亲,最后还是我去了。
我以为老人会失声痛哭,其实没有,他没有一滴眼泪。我想也许是年纪大了,见得多了,泪水早已干涸。许久,那位父亲才喃喃地自语:“不会的——”他不相信他那健壮如牛的儿子会突然离去,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
我不知老夫妻俩是怎样熬过那些揪心的日日夜夜的,只看见那位老父亲每日黄昏站在街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过往车辆。有好几次,竟突然大叫:“下来,儿子!你给我下来!”
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大年三十,街上行人稀少。老人仍在寒风中苦苦地等待。我真想上前安慰他几句,可走了几步站住了。我能说什么呢?人世间还有什么语言能解除老人心中的痛苦?我默默地站着,远远地望着他那凄苦的身影,一直到夜幕降临,一直到除夕鞭炮四起的时分。
九泉之下的朋友,你可知道,你的父亲还在等你回去吃年夜饭呢!
父亲是伟大的,是坚强的。严酷的现实常常扭曲了父亲的情感,沉重的负担常常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天灾人祸、狂风暴雨都被父亲征服了,是他用点点血汗,以透支的生命为儿女们开出了一条成功之路,也给自己带来无尽的欢乐。
但也有一些不谙世事的儿女们被花花世界迷惑,有的甚至被投进了牢房,让青春定格在冰凉的小屋里。对此,他们自己倒感觉不到什么,总是以为以后的路还长。可他们没想到,这给父亲带来了多么大的不幸与悲哀。我在采访中了解到一个中学生因犯盗窃罪而被捕,他的父亲与我是老相识,但碍于面子,一直瞒着我。他想儿子想得几乎发疯,实在迫不得已才来求我,想托我找找人,让他去狱中看看儿子。
我去了,看守所所长答应他们父子在二号房会面。
那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两头都有铁网,即使见面,也要相隔10米,相望兴叹。
儿子见到父亲,大声呼唤,诉说自己的不幸,一声声像利刃剜着我的心。但父亲却神色木然,不住地点头,摇头。儿子哪里想到,当父亲第一次得知儿子被捕的消息时,仿佛感到有一千面锣在耳边轰响,两只耳朵顿时发麻,接着便什么也听不见——他聋了!
聋子怎么能听见儿子的说话声呢?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好好的,儿子!你好好的,啊——”
泪水爬满了他那苍老的面颊,流进那不停嚅动的嘴里。
我告诉那少年:你父亲聋了,是为你才聋的。少年一下子蹲倒在地,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铁丝网,胳膊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鲜血把袖子染得通红,看得出,他的心在流血。
那少年被遣送到长江边的一个农场服刑,他的父亲每个月都要到千里之外去看儿子。农场离车站还有10里,得走一个多小时。一次回来的路上,不知是碰上了风雨,还是因耳聋听不见汽车的鸣笛,父亲被一辆大卡车撞死在路旁。也不清楚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知道不知道。
父亲是一部大书,年轻的儿女们常常读不懂父亲,直到他们真正长大之后,站在理想与现实、历史与今天的交汇点上重新打开这部大书的时候,才能读懂父亲那颗真诚的心。
歌德说:“能将生命的终点和起点连接到一起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人。”我想说,你那生命的起点是父母亲用血肉铸成的,它不仅属于你,也属于你的父母,属于整个人类。能把自己的生命和父母的生命,以及全社会连在一起的人才是最伟大的人。
感恩心语
父亲是崇高伟大的。心疼儿女受罪,见过大场面的他晕倒在地;为了儿女,他情愿舍弃生命。父亲又是坚强的,当灾难、噩耗袭来时,他顶住了天灾人祸。年轻的儿女们应该用心去读父亲这部大书,真正去读懂父亲那颗真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