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继红
又是一度清明。天很阴,如丝的小雨若有若无地飘着,洒下湿湿的惆怅,滑落到心底,与怀念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在心田默默地流淌。
走进干休所那个父母住了十几年的家,我忍不住想像往常一样叫一声“爸,妈,我回来了”,话到嘴边,才突然意识到,不会再有人应答。两位老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已相继离去。
房间里依然是原来的陈设,但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变成了让人触景生情的遗物,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唯有照片中父母的微笑,依旧那么温馨,那么灿烂,如静静的阳光,为灰冷的心涂下一抹暖色。
我的父母都是冀中大平原的儿女。他们的婚姻也是那种极具民族色彩的传统的明媒正娶。虽然岁月已隔得久远,但我仍然能想象出那幅生动的画面:在喧嚣的鞭炮声中,一顶花轿从绿葱葱的麦田里悠悠而来,蒙着红盖头的年轻母亲,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过火盆,迈过门槛,与素未谋面的父亲行三拜大礼……新婚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刚满20岁的父亲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年轻的母亲从此便挑起家庭的重担。她既要照顾体弱的祖父祖母、年幼的小叔,又在村里组织起了抗日妇救会。在那贫困与血腥交织的日子里,雪亮的刺刀和复仇的怒火,一点一滴地铸造了母亲的坚强。直到1943年,父亲已成为部队的首长,才把母亲接到部队,从此母亲开始了那流动的军旅生涯。父亲每天行军,打仗。他们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我的哥哥姐姐都出生在行军路上,马背就是他们的摇篮。姐姐刚出生6天,妈妈便硬着心肠把她送给了当地的老乡,为的是省下有限的奶水,哺育一位烈士的遗孤。这都是我后来听到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后,我的父母成为第一批进入北平的接收人员。那时,父亲在军队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而且又生得英俊潇洒,是远近闻名的军中美男,而母亲由于过多的劳累和付出,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相、更憔悴。当时,父亲的许多老战友都以各种理由相继换了老婆,而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却始终如一。他们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只有心与心的印证和相通。
1955年,军队由供给制改为薪金制,大批女军人面临转业。当时父母膝下已经有5个孩子,最大的哥哥正在上小学,而最小的我还不满周岁,为了撑起这个家,母亲痛苦而无奈地选择了复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简直就是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为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衣食冷暖,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劳忙碌。每次我从梦中醒来,总能看到她在灯下缝缝补补。三年困难期间,母亲每天都要把为数不多的口粮分成几份,先尽着上班的父亲,再给我们这些永远也吃不饱的孩子,最后留给自己的,只剩下野菜煮成的米汤。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母亲最先得了浮肿病,腿上一按一个坑,尽管如此,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流露出忧愁和发出叹息。很多年后,母亲的一些老战友来家里做客,她们是当年和母亲一块儿从部队转业的,而现在都已成为各自单位大大小小的领导,她们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母亲完全是为了我们,把自己耽误了。母亲听罢,只是淡淡地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只有母亲才有的宽厚、平和与仁爱。
随着日子流水般地淌过,我们一天天长大,相继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巢和孩子。但每次回到父母家,我仍旧能感到那浓浓的亲情。在父母的羽翼下,我总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以无拘无束地撒娇,可以把心中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地向父母倾诉,用不着任何遮掩。周围的同伴常常不无嫉妒地羡慕我:“你真幸福,都一把年纪了,父母还把你当作孩子一样。”我听后,总是会心一笑,但笑过之后,心里也不免掠过一丝担忧。生老病死毕竟是人生难以抗拒的自然法则。
这种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去年5月的一天,一个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日子,父亲一下子病倒了。一入院医生就报了病危,我们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最危险的那一夜正好轮到我在医院值班,借着微弱的灯光,病榻上的父亲神态格外安详。我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倾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时断时续,令人想起如泣如诉的忧伤二胡。父亲动弹了一下,似乎想翻身,我赶紧伸出手去帮助他,才发现父亲的皮肤已经如揉过后又摊开的纸一样又薄又皱了,皮下的肌肉脂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纸一样的皮肤松松地耷拉在骨头上。
与此同时,年迈的母亲正坐在家里,戴着老花镜为父亲准备送行的衣裳。她一针一线地把那副已经过时的红领章,端端正正地钉在父亲军装的领口上。她的神情那样安详,动作一丝不苟,看不出任何的惊恐和慌乱。相濡以沫六十多年,她要从容地为父亲送行。
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抢救之后,父亲顽强而奇迹般地存活下来,母亲却仿佛大病一场。她每次去看望父亲,总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父亲因气管切开已不能说话,他们就这样无声地用目光交流了许久,许久。
转眼进入6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星期天,母亲从医院回来,觉得胸口有些不适,然而心电图的结果却令人触目惊心:广泛性大面积心肌梗死!当我们匆匆赶来时,母亲已进入弥留状态,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她放心不下父亲。抚摩着母亲那渐渐冷却的身体,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种很深切、很黏稠、很滞重的东西,突然从心里涌出来,心脏变成了一个薄薄的空壳。后来,医生解释说,母亲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痛苦,才猝然崩溃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我们不敢把母亲去世的噩耗告诉父亲,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像熬尽了油的灯,哪怕一丝微风都能吹熄。我们只能把失去母亲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而在父亲面前强作欢颜。我们编织了各种善意的谎言,来说明母亲不能来看他的理由。每当这时,父亲总是静静地听着,但我读得出,他那双眼睛里掩藏着的深深的失落和渴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谎话渐渐变得漏洞百出,父亲好像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始终缄默不语。他在想什么呢?我每次去看父亲,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老人那双眼睛,我害怕他看出我心中的破绽。终于有一天,父亲撑起孱弱的身子,用颤抖的手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你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母亲推到医院来,让我们再见最后一面。”我含着眼泪用力点点头,但胸腔里那颗心已顷刻间破碎支离。我怎么能拒绝父亲这最后的要求,可我又怎么能让已经故去的母亲起死回生?!我们兄弟姐妹反复磋商之后,决定由我把母亲去世的真相告诉父亲。医生怕父亲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特地安排了急救小组。然而,父亲却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当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向他诉说时,他的眼里只有一层薄薄的泪光。哀莫大于心死。是不是悲痛到了极致的人,就会有如此的表情?从那以后,父亲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母亲,但他总是握着母亲曾经用过的那把小梳子,细细地端详,我猜想,那一根根梳齿上一定残留着母亲的发香。曾经不止一次,父亲向给他治病的科主任恳求让他早点走,不要再无谓地浪费国家那些宝贵的药物。他说这话时,表情那么平静,没有一点濒临死亡的绝望。他的心里一定惦记着母亲,他怕她一个人在那边孤独。
尽管我们对父亲的去世早有心理准备,但那根生命之弦突然崩断,还是让人那么猝不及防。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我还握着父亲的手,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国际局势,讲到开心处,他笑了,细密的皱纹聚在一起,像一朵怒放的菊花。想不到,这竟成为最后定格在我心中的画面。
当那蕴含着缱绻思念的白花,一夜之间绽放在父亲的遗像下时,我才相信,父亲真的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找母亲去了。在那遥远的天国,父亲是否还有像当初揭掉母亲蒙在头上的红盖头时一样的心情?
窗外的雨还在下,若有若无,透着丝丝哀婉。窗台上的那盆玻璃海棠还是母亲生前栽下的,繁盛的小红花开满无名的相思。回首父母的一生,我突然懂得了那个用血浸过、用泪泡过、用心暖过、用汗煨过、用岁月蒸煮过、用苦难煎熬过的爱的滋味。
感恩心语
父母一生相濡以沫。无论是抗战期间血雨腥风的日子,还是三年困难时期忍饥挨饿的日子,或者是母亲复员回家、操劳忙碌的日子,孩子长大离开家后的日子,他们都一起相携走过,一起品尝爱的滋味,直至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