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父亲大人的大寿在九日,这封信寄到时,可能已经在十二日以后。我二十年来,只在家中拜过一次寿。游子远离,日月如梭,高兴之余,惴惴不安。十一月三日是母亲大人七旬晋一冥寿,想设道场,这又不是读书人的事亲之道;想开席请客,又缺乏哀痛未忘的心情。现在幸好沅弟进升一阶,母亲必会含笑于九泉。优贡匾额,可在三日悬挂。祭礼要丰盛,就用祭祀的余宴招待宾客。
昨天接到上谕,命我补兵部右侍郎的缺。这个空缺二十九年八月曾经署理过一次,近几日应当具折谢恩。澄侯弟在县城哪天才回家?办理外面的事务,实在不容易,白白寻找烦恼。各位兄弟在家,我的意见是不要干预县府的公事为最好,希望细心体察我的话。
【心读】
自古显贵权富之家多纨绔子弟。曾国藩唯恐自己的家人因为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变得有恃无恐,安逸懒惰,所以一直深为忧虑。在这封家书中,曾国藩谈论了官宦之家子弟的危机意识问题。他一直教育自己的家人不可贪余财、摆富贵、仗势欺人、不学无术。俭朴的生活、与书结伴的生活、收敛抑制的心态,一直是曾国藩对自己、对家人、对身边的人提倡的。而他对此提出了自己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习惯劳苦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第一件大事。
身在官场,铺张浪费、豪华奢侈、讲究排场与气势、仗势压人是司空见惯的。然而一个正直的仕途之人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他们不仅要求自己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同时也提醒自己周围的人也不可成为这样的人。
中国漫长的历史、人文环境塑造了一个无神论的民族和讲究现世的国度。中国人向来对于往生来世是不予深信的,而单对现世的一切格外关注。因此分外强调现世的、实实在在的福利;主张一切努力、愿望、目标的达成都是与人生有关的。在中国人的世界观里,甚至如艺术或爱情这样在西方人看来是完全无目的、纯粹的东西,也是与人生有关的。与人生无关的爱情,在中国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与现世相关。而身居官宦之家的子弟或身在官场的人,尤其觉得在有条件的环境下,去忍受现世的苦痛是完全没必要的。或者说,这并非单单是权贵家庭的责任,而是民族的整体意识。
即使抛开民族意识,单从个人而言,无论出身什么样的家世、背景,能够习惯劳苦也是对一个人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俗话说:“穷不扎根,富不传代。”富贵之家世固然值得倾慕,然而人的人生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也是无从预测的;人生体验更是人为的力量所无法左右的,因此,培养一个人的吃苦精神,特别是从少年时期做起,对一个人的成长是有利的。
任何人、任何阶层都有属于自身的痛苦与挣扎,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幸福中人,心中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痛苦,只不过他们只会以某种自己才能感知的形式张牙舞爪。所谓“孺人饮水,冷暖自知”。那些看着别人所谓的幸福只看到了表面的一层油,而底下的汤的温度与热度只有自己知道。无论对于任何人,生活从来就布设了各种凶恶。仅就苦难和希望来说,上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人从来都是各得各的幸福,各得各的眼泪。然而对于妄图逃避苦难的人,上天也必然会收回本来属于他自己的希望。
4.虽在宦海之中,却时时作上岸打算
【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祖父大人之病日见日甚如此,为子孙者远隔数千里外,此心何能稍置!温弟去年若未归,此时在京,亦刻不能安矣。诸弟仰观父、叔纯孝之行,能人人竭力尽劳,服事堂上,此我家第一吉祥事。我在京寓,食膏粱而衣锦绣,竟不能效半点孙子之职;妻子皆安坐享用,不能分母亲之劳;每一念及,不觉汗下。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今赖祖宗之积累,少年早达,深恐其以一身享用殆尽,故教诸弟及子侄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诸弟读书不可不多,用功不可不勤,切不可时时为科第仕宦起见。若不能看透此层道理,则虽巍科显宦,终算不得祖父之贤肖,我家之功臣,若能看透此道理,则我钦佩之至。
澄弟每以我升官得差,便谓我是肖子贤孙,殊不知此非贤肖也。如以此为贤肖,则李林甫、卢怀慎辈,何尝不位极人臣,舄奕一时,讵得谓之贤肖哉?予自问学浅识薄,谬膺高位,然所刻刻留心者,此时虽在宦海之中,却时作上岸之计。要令罢官家居之日,己身可以淡泊,妻子可以服劳,可以对祖父兄弟,可以对宗族乡党,如是而已。诸弟见我之立心制行与我所言有不符处,望时时切实箴规,至要至要。
——此家书写于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祖父大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做孙子的远离千里之外,这颗心怎么能稍稍放下!温弟如果去年不回去,这时在京城,也是时时刻刻都不安宁了。各位兄弟敬仰父亲、叔父的纯孝行为,也能人人尽心尽力,服侍祖父,这是我们家第一等的好事。我在京城家中,吃着佳肴美味穿着锦衣绸缎,却不能尽到半点做孙子的责任,妻室儿女都坐享其成,不能分担父母的劳苦。每次想到这些,就不觉得冷汗直冒。
我仔细思考,凡是天下官宦人家,大多数都只有一代人享用就完了。他们的子孙开始骄奢淫逸,后来又放荡不羁,最后身填沟壑,能够延续一两代的人家实在太少见了;商贾人家,勤俭能延续三四代;耕读人家,谨慎纯朴的能延续六七代;孝悌人家,就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我现在靠着祖宗积的德,年龄不大却位居高官,深怕这种情况只供我一生享用就完了,所以教导各位兄弟和子侄们,但愿成为耕读孝友的人家,不要像那些仕宦人家。各位兄弟读书不能不多读些,用功也不能不勤奋,千万不能常常为应试科举做官而心生杂念。如果不能够看透这层道理,即使是在科举考试时高中了,仕宦显赫,最后也不能算是祖父的贤肖子孙,算不上是我们家的有功之人。如果能看透这层道理,那我就很是钦佩。
澄弟常常因为我升官受任,就说我是贤肖子孙,却不知道这并不是贤肖。如果把这个当做贤肖,那么李林甫、卢怀慎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位极人臣、显赫一时,难道也能够说他们就是贤肖吗?我扪心自问,学识浅薄,却荒谬地当上这么高的官职,然而我所常常留心的是,我现在虽然是人在宦海之中,却时时做好上岸的准备。要让我罢官回家居住的那一天,自己可以淡泊无求,妻子可以从事劳动,可以对得起祖父兄弟,可以对得起宗族乡人,就这些罢了。各位兄弟如果发现我所想和所做的和我所说的有不相符合的地方,希望时时照实规劝我,一定要这样做。
【心读】
在这封信中,曾国藩与诸位弟弟探讨了他为官多年的根本思想——及时收场。做官好比下海,若想下海,就应先晓得如何上岸;在海中沉浮的同时一定不要忘记将来如何上岸之事。这也是曾国藩之所以能够在乱世之中、位高权重之后善始善终的根本原因。
中国自古流传的是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中国文人打小被灌输的就是“学而优则仕”,长大后功成名就还嫌不够,追求的是“立德”、“立功”、“立言”。然而既受帝王之托,即当成帝王之事,难免就“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了。所以曾国藩宁愿世代为耕读之家,也不愿世代为官宦之家。耕读之家虽贫寒,但可久长;官宦之家虽大富大贵、光宗耀祖,但却时时岌岌可危,危急之时甚至难以自保。
曾国藩在攻破天京之时,原本是有机会率领湘军大旗一举,黄袍加身,推翻气数已尽的大清王朝的统治的,可也就是在此时,他用一句诗昭示身边之人,也同时一语写尽了他平生的心境——“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唐浩明在其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中这样描述道:
“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曾国藩对于这样的话,已经听过四次。
“第一次出自王闿运之口,他为之心跳血涌。第二次是彭胡左等人的劝说试探,他置之不理。第三次是王闿运为肃顺当说客,他视之为狂妄。第四次是王韬的无知妄言,他不客气地加以训斥。难道这一次就如沅甫所说的时机成熟了吗?时机,对于曾国藩来说,这一辈子都没有成熟的可能性。
“数百个军营皆系将官私募,三千里长江无一船不挂曾字旗,这在清朝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怎不令太后、皇上心神不安?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哪朝哪代的君王莫不如此!
“他知道自己如今贵为甲侯,权绾两江,声动四海,名重五岳,还不都是出自天恩,源于皇家吗?借助它给自己的一切,又来背叛它,反对它,良心何在?失败了,固然理所当然地要遗臭万年,猪狗不如;就算成功了,过去自己所说的那些忠诚敬上之类的话,不都是欺天瞒地的谎言假话?那些告诫子弟的谆谆家教,不都会成为后世训子的反面教材吗?一生抱负,千秋名节,是绝对不可以有一丁点儿的不臣之念的。
“还有,金陵已攻下,举国都盼望早熄战火,铸剑为锄,若自己再树起反旗,岂不又把千千万万的人重新拖入血火之中?
“曾国藩在经过良久思忖与深谋远虑之后,重新召集簇拥他做皇帝的亲信之人,吩咐纸笔伺候。他望着展开在桌面上的红底撒金云纹笺,凝神良久,然后挥笔写下一副联语。写完后把笔往砚台上一扔,目光威利地向众人环视一周,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曾国荃等人呆呆地或站或跪,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纷纷走到案桌边,只见笺上写的是:‘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众人有的叹息,有的咋舌,有的感动,有的木然,有的细细品味而频频颔首,有的发出冷笑而摇头不止。”
曾国藩在此情此景写出的这句诗可谓振聋发聩、微言大义。自古“聪明且露头者,必杀其身”。曾国藩不愧为一个聪明有智慧、且懂得藏锋之人,看破官场真谛,功名真意,同时又以一介儒生信仰不以一己之利凌驾于黎民百姓之上,所以得以善始善终、身名两全。如此深明大义,智勇两全,所以毛泽东曾说:“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
5.树高易折,楼高易倒
【原文】
沅弟左右:
廿三日接弟十八日信,欣悉甲五、科三两侄子初一、初四均得生子,先祖父于十日之内得三曾孙。余近年他无所求,唯盼家中添丁,心甚拳拳,今乃喜溢望外。弟之有功于家,不仅谋葬祖父一事,然此亦大功之昭著者,即越级超保,亦必不予部驳也。
来汝会晤一节,尽可置之缓图。顺斋排行一节,亦请暂置缓图。此等事幸而获胜,而众人耽耽环伺,必欲寻隙一泄其忿;彼不能报复,而众人若皆思代彼报复者。吾闯世最久,见此甚明。寄云一疏而参抚,黄布政使一片而保抚,郭臬李非不快意,当时即闻外议不平。其后小遽果代黄报复,而云他亦与毛水火,寄云近颇悔之。吾参竹伯时,小遽亦代为不平,至今尚痛诋吾兄弟。去冬查办案内密片参吴少村,河南司道颇为不平,后任亦极隔阂。陈、黄非无可参之罪,余与毛之位望积累尚不足以参之,火候未到,所谓燕有可伐之罪,齐非伐燕之人也。以弟而陈顺斋排行,亦是火候未到,代渠思报复者必群起矣。苟公事不十分掣肘,何必下此辣手?汴之紫三本家于余处颇多掣肘,余顷以密片保全之,抄付弟览。吾兄弟位高功高,名望亦高,中外指目为第一家。楼高易倒,树高易折,吾与弟时时有可危之机。专讲宽平谦逊,庶几高而不危。弟谋为此举,则人指为恃武功,恃圣眷,恃门第,而巍巍招风之象见矣。请缓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