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见朋友中牢骚太甚的人,后来一定是郁郁不得志的。如吴台、凌获舟之流,数也数不清。因为无缘无故而怨天,天也不会答应;无缘无故而尤人,人也不会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的环境,是读书人中最顺的境遇。动不动就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在使我不理解。以后务宜努力去掉这个毛病,以吴台、凌获舟为眼前的大戒。凡遇到牢骚要发之时,就反躬自思,我有哪些不足,而积蓄了这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掉。不仅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也是养这和气,可以稍微减少病痛。万望温弟再三细想,不要以为我的话是老生常谈,不值得理会。
【心读】
曾国藩在这封家书里主要谈论了牢骚的负面情绪和不良影响。人本身容易受控于情绪,所以人本该对“情绪”抱有一颗警惕之心,特别是负面情绪。
人性中的优点诸如勤劳善良进取促使人类创造了地球上光辉灿烂的人类文明,如今人类已经在文明中生存了几万年,似乎遗忘了他们结伴来时的路途,在文明中愈发迷失了自己,并且被自己创造的堪称伟大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所“异化”,从而纵容人性中的弱点譬如贪婪虚伪自私怨天尤人在琐碎、缭乱的生活中膨胀。
生活就是器皿中的液体,而人后天以世俗的标杆来衡量生活价值,诸如工作、金钱、地位就是液体的载体,追求工作、金钱、地位本身并没有错,而是人心设定的世俗砝码有失偏颇。器皿本身已经脏了,又如何去一味强求其中的液体鲜美如故呢?
现实世界,地大物博,芸芸众生,千姿百态。人生来就注定有不同的地域、阶级、家庭、财富、智力、性格、容貌,并最终会导致不同的人生际遇。生而低贱者,难免会对位高权重之阶级产生不满、慨叹命运不公,可是其中的有些人,却会化不满足为努力,逐渐实现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则会化不满为牢骚,终日怨天尤人,喟叹命运与他人对己不公。而天生的贵族或财势家族,其中的有些人虽然天生富贵,可心灵的美好与成就的获得并不是天生的,对他周围的事物也会产生相应的抱怨,而耽于声色犬马,最终家业沦败,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
牢骚满腹的人不但伤人,也同时伤己。罕见牢骚满腹的人在惹别人讨厌的同时能够使自己快乐的。而且一旦这种牢骚、抱怨成为习惯,其人就会变成自身情绪的奴隶,任凭这个本该属于仆人地位的情绪随时随地操纵作为主人的自己。
古代西方哲人曾说:“在需要痛苦之前就痛苦的人,在需要痛苦的时候会更痛苦。”“长期的担忧,比承受突然而明确的不幸更难受,”既然注定不能改变的周遭,难道依靠牢骚、抱怨就可以改变?唯一可以改变自己也能改变周遭的只有自身的不懈努力,最能干的人是依靠自己力量的人,真正的自由在于能依靠自己对付一切。这才是明智的、现实的、有效的、可行的。
人性本身具有着根深蒂固的病态品性与容易失控的情绪,只有善于自省,善于发现,善于控制,勇于改变,才能摆脱受情绪操纵的阴影,不做自己情绪的傀儡,自由地享受理智的光芒。
10.为人为学,最要虚心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唯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文,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
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但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
——此家书写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十月二十一日
【译文】
四位老弟足下:
我们研究学问最要虚心。我常看见朋友中有好的人才,往往恃自己的才能傲视一切,动不动就说别人不如自己。见了乡墨便说乡墨不通,见了会墨便说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没有入学便骂学院。平心静气来说,他自己所做的诗或文,实在也没有什么超人之处,不仅没有超过别人的地方,而且还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因为不肯用对待别人的尺度反过来衡量自己,便觉得别人不行。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被先录取的。傲气既然大,当然不能进步,所以潦倒一生,没有一寸长进。
我平生在科名方面,非常顺遂,只是小考考了七次才成功。但每次不中,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只为自己的考试诗文太丑而深为惭愧。今天想起来,仍如芒刺在背上。那时不敢发怨言这事,弟弟们问父亲、叔父和朱尧阶便知道了。因为考场里,只有文章丑陋而侥幸得中的,决没有文章好而被埋没的,这是一定的道理。
三房十四叔,不是不勤读,只因傲气太盛,自满自足,便不能有所成就。京城之中,也有不少自满的人,认识他们的人,不过冷笑一声罢了。又有当名士的,把科名看得和粪土一样,或者喜欢作点儿古诗古文,或者搞点儿考据,或者好讲理学,沸沸扬扬自以为压倒一切。看见的人,因为他们的成就也没有多少,也只好冷笑一声罢了。
所以我们用功,去掉傲气,力戒自满,不为别人所冷笑,才有进步,弟弟们平时都询询退让,但多年小考没有中,恐怕是因为愤激已久,以致产生骄惰的习气,所以特别写信告诫,务请想一想我说的话,幸甚幸甚!
【心读】
在这封家书中,曾国藩谈论了有关自命不凡的问题以及结果。人稍有成绩往往容易自命不凡、骄傲自满、鄙视他人、不屑沟通交流,而这样的结局却是导致难以进步、取得伟大的成就。
蒙田在一篇随笔中曾说:对荣誉的另一种追求,是我们对自己的长处评价过高。这是我们对自己怀有的本能的爱,这种爱使我们把自己看得和我们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同;就像爱情能把美貌和优雅赋予被爱的人,并使爱恋的人们失去清晰和正常的判断力,把他们所爱的人看得与实际不符,更加完美。
任何人生下来就具有属于他自己的一些特点和倾向(有些属于长处,有些属于不足,有些属于中性),这些特点与生俱来、根深蒂固,随着身体的生长、精神的丰富、经历的增加,这些特点愈发与我们紧密地生长在一起,融入血液、沉淀在潜意识中,使我们无法感到与察觉;并且会随时随地指导我们的任何行动与针对事件的反应。
这些只属于个人自身的特点和倾向如果将其有效地社会化之后,我们将十分有可能取得一定的成绩,而决定这种特点的局限性又很难被我们意识到,这就注定了一个人将很容易产生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情绪。
自从人类从自然中异化出来,人性与兽性就有了质的区别,而相比较而言,人性中隐含了更多暴虐、嗜血、野蛮、疯狂的因素,而兽性相对来说更为单纯与直接。人性中本身埋藏、隐含了许多向内分裂或萎缩、向外抵触或膨胀的特质,一旦条件土壤合适,这种潜在的特质就会疯狂地滋长,具备毁灭自身与他人的威慑力。无论自命不凡或妄自菲薄,都是人性中特质膨胀或萎缩的一种情况。
而虚心恰恰是一道中间的桥梁,可以很好地平衡和调节这种膨胀或萎缩,使得人身心受益,既肯定自身的价值,更知道天外有天,时时刻刻警戒自己的言行——
孔子在祭祀鲁桓公的祖庙里看到一种器物,他问守庙人:“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