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李抚养了朱由检一段时间之后,自己也生下了一位公主,三个孩子照料起来自然辛苦异常,于是没过多久,朱由检又被辗转送到另一位李选侍的宫中抚养,这位李选侍便是东李(后被朱由检追封为庄妃)。
和东李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很可能是朱由检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这位选侍性格宽厚,和朱由检的生母非常相似,她自己没有子女,因此便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朱由检的身上。在东李身上,朱由检找回了许多早已失去的母爱和原本奢侈的欢乐。偌大的后宫之中,这对母子谨小慎微地生活着,从来不会参与任何有关权力的角逐,对于他们来说,生存是最重要的。当然在此时,幼小的朱由检并不能体会到在自己与养母谨慎生活的背后是一处巨大而可怕的权力黑洞。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梃击案”引起一片轩然大波,后宫的权力矛盾第一次被摆在了台面上。此时的朱由检并不知道在这案子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幼小的他自然也不懂得一个半疯的人是如何越过重重阻隔、轻而易举地进入王储的宫殿。
“梃击案”过后不到五年,朱由检的爷爷、万历皇帝驾崩,大明王朝历史又翻过了沉重的一页。在新的一页历史上,第一个名字叫朱常洛,也就是朱由检的父亲。
然而登基并不意味着一定就坐稳了江山。朱常洛登基仅仅十来天,就身患大病,皇宫大内顿时乱作一团,平日里妙手回春的太医们都没有了昔日的本事。这时,郑妃派来了一位名叫崔文升的内侍、献了一剂泻药,但朱常洛服食之后,病情立刻开始恶化。此时接二连三的宫廷疑案,早已让内廷之中一片风声鹤唳,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献药的郑妃,于是她立刻被逐出了皇宫。郑妃被逐之后不久,一位叫李可灼的官员又进献了几颗红色的药丸,说是可医治皇帝的疾病。然而更为不幸的是,朱常洛在服用了“红丸”之后立刻一命呜呼,而此时这位新任皇帝登基还不足一个月。
父亲的死,在朱由检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年幼的他隐约感到在这富丽堂皇的宫廷中仿佛隐藏着无数的黑暗,这种境况让他既感到压抑又感到恐慌。父亲死后没几天,曾经抚养过自己和哥哥的西李选侍就被人逼到了哕鸾宫。紧接着,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兄长朱由校便匆忙地登上了皇位。
对于正常人来说,童年应该是美好的,最起码是值得回忆的,但对于朱由检来说,童年却充满了忧伤和恐惧。一连串的事件,让年幼的他多少有些慌乱,兄长的登基对于他也并没有太大的震动。虽然这位哥哥一登基就给养母西李罗织了一批罪名,紧接着又把自己的乳母客氏封为奉圣夫人,但这一切对于朱由检来说并不重要。接二连三的宫廷暗战早已让他对这个环境充满了厌恶,更多的时候他都沉默地躲在一旁,只不过此时的沉默并不代表心机很深,因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沉默往往就等于恐惧。
诸多记载表明,朱由校登基之后对自己的弟弟一直都呵护有加,天启二年(1622年)八月二十三日,朱由检被封为信王,仍住在原来的勖勤宫。两兄弟相隔不远,关系也和往常一样亲近,甚至还有过这样的传说:
一天朱由检找自己的哥哥玩,迷迷糊糊地就问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皇兄,你这个官让我做成吗?”
按理说,朱由检这番话立刻就可以被戴上一个意图谋反的帽子。但天启皇帝朱由校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地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说:“当然可以,等我干几年,就让你干!”
这样的传说是否属实,实在无从考证,但从侧面却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首先,作为帝国君主的朱由校实在是一个半调子皇上;其次,此时的信王朱由检也确确实实还是一个毛孩子,否则就是刀架到脖子上,他也万万不敢提出这样的问题。
但无论真相如何,在皇兄的照顾之下,信王朱由检虽然没有什么权力可言,但生活还算不错。而此时的魏忠贤也还不是九千岁,表面上看也算不上坏人,在朱由检眼里,这个老太监人还不错。他并未意识到在几年之后,在他与这个阴阳人之间将会爆发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斗争,而那将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胜利。
天启元年(1621年),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在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先是被充军,接着就被自己昔日的小弟魏忠贤活活整死。紧接着魏忠贤又和奉圣夫人客氏结为“对食”,皇宫大内俨然成了他们俩的私宅。
天启二年(1622年)三月,魏忠贤又在宫中训练太监,组织起了九千多人的武装,每次出宫魏忠贤都是盔明甲亮,气派得如同带兵打仗的大将军。
天启三年(1623年)十二月,魏忠贤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提督东厂,掌握了生杀大权。随后便是对东林党人全力绞杀,朝野之间顿时腥风血雨。
而在魏忠贤打造自己政治黑手党的同时,他的“对食”、奉圣夫人客氏也在宫中挥起了大棒,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一消除。
天启帝选侍赵氏,因违客氏之意,被逼自尽。
裕妃被幽禁在别宫,绝其饮食,最后被活活饿死。
冯贵妃被活活打死。
皇后张氏,因多次在皇帝面前说魏忠贤和客氏的坏话,遭暗算而流产,从此不育。
后宫中的明争暗斗,让朱由检心惊胆战,而对于客氏和魏忠贤,他也是避之不及。对于这些接二连三的恐怖事件,已经慢慢长大的朱由检保持着足够的冷漠,从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和养母李选侍在一起时才会多少提及,议论一些。
然而躲避并不能带来最终的安全。由于养母在皇宫中人缘不错,因此让客氏非常嫉恨。在两人的几次接触中,李选侍又都对客氏的拉拢视而不见,这种洁身自好无疑是在自找麻烦。客氏虽然没有什么借口将李选侍治罪,但却可以百般刁难、肆意侮辱。这样一来,东李即便再有韧性、再心宽,最终也被搞得积郁成疾,没过两年便撒手归天。
养母之死,对朱由检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打击。在此之前他相信冥冥之中天道有情。但如今,残酷的现实告诉他,这世界只有阴暗的角逐。过往的一幕幕迅速地在他眼前滑过,他再一次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一方面,他在心中狠狠地记住了魏忠贤和客氏这两个罪魁祸首;另一方面他也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历史在这时将仇恨牢牢地加在了朱由检的灵魂深处,他开始学会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开始学会自我保护。他把大把的时间用在读书学习上,并且开始关心帝国的政治走向和民间的生活、舆论。甚至还推辞了皇兄赐给他的地租银两,理由是“边境多虞,军费甚匮”。
此时,他或许已经明白,一个空壳式的信王其实毫无价值,他必须获得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权力,这将不仅仅是为了他的仇恨,同时也为了祖宗留下的江山。
突然的政治交班
天启七年(1627年),十八岁的朱由检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婚。二月,王妃周氏进宫,信王朱由检浑浑噩噩地完成了所有的程序,接着便稀里糊涂地入了洞房。洞房花烛夜,朱由检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妻子,他不晓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女人的身上是将爬满客氏的阴狠,还是闪烁着养母的光辉。对于女人,他早就没有了多大兴趣,认为不过是传宗接代而已。
按照明朝的法律,亲王成亲之后就不能继续住在皇宫,于是搬出紫禁城已经势在必行。但令人尴尬的是,此时的朝廷国库空虚,大量金钱都被投入到辽东的军队建设上,别说是建一座气势恢宏的全新王府,就是改装一座宅第也是非常困难。于是内官监太监李永贞上书提议,把原惠王居住的王府简单装修一下,改成信王府算了。这种安排对于一个亲王来说实在有些寒酸,但是朱由检并无异议。首先,他很明白,以帝国的现状确实难以拿出大笔银两为他修建府邸;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住什么样的王府并不是他能做主的。好在自己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诡异莫测的皇宫,所以虽然场面寒酸,但在心里总是开心多于悲伤。当他灰溜溜地走出皇宫时,他并未想到,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已经慢慢靠近了。
事实上,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对于朱由检来说,当皇帝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想好的事情,在搬出皇宫之后,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做好一个亲王。养母之死虽然让他恨透了魏忠贤和客氏,但他却只能韬光养晦,苦苦地等待复仇的时机;社稷虽然混乱,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救大明江山。此时的朱由检,彷徨有之、茫然有之、踌躇满志有之、无奈亦有之,他明白,此时的朝野间,他的地位还远远不如他已设定的仇敌——魏忠贤。
然而命运就是喜欢捉弄迷茫的人,在朱由检和皇兄开完那个有关帝位的玩笑之后不到七年,历史便将他推上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舞台。
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中旬,宫中突然传出天启皇帝病重的消息。经过激烈的讨论,朝中大臣一致要求信王入宫视疾。而在召信王入宫之前,朱由校也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强撑着召见了内阁成员和其他各部大臣,并把自己死后由信王接位的意思传达了下去。在交代了这些事情之后的八月二十二日,朱由校正式下诏让信王朱由检入宫面圣。
其实在此之前,朱由检早就因为兄长病重而心急如焚,在他眼中,天启皇帝朱由校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按照常理,他本应该早早入宫,探视病情,但此时的政治环境却让他连这种亲情伦常都要违心地背弃。多年以来亲眼目睹的宫廷斗争告诉朱由检,此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等待,假如自己贸然进宫,完全有可能被人说成窥视帝位。因此,此刻的朱由检虽然焦急不堪,但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冷静沉着的样子,丝毫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皇帝传下旨意召自己入宫,才急匆匆地来到兄长的病榻之前。
当信王赶到兄长的病榻前时,皇帝朱由校早已油尽灯枯,看着自己一直疼爱的弟弟,朱由校心中一阵酸楚,这次会见成了两人最后一次深刻的交流。
面对着弟弟,朱由校吃力地说道:“你当为尧舜之君!”信王一听此言,连忙回道:“臣死罪,臣死罪!陛下说这样的话,臣应万死!”
很显然,对于此时的朱由检来说,哥哥的决定虽然在情理之中,却依然让他心慌意乱,在此之前他很可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登上帝国的顶峰,而此刻命运弄人,这差事竟真真切切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交代完之后,朱由校又向自己的弟弟推荐了魏忠贤及其党羽王体乾,在他心中,这两人和客氏都是大大的忠臣,是他留给弟弟的可靠的政治遗产。但他不知道,此刻在他弟弟的心中,这些人早被乱刀斩死了几百次。
事实上在朱由校病入膏肓之后,魏忠贤很可能也想过将帝位据为己有。据说,他曾打算将自己侄子、魏良卿的儿子带入宫中,然后让宫妃中的某一位假称有孕,继而让自己的侄孙登上帝位。但他的这种想法需要后宫名义上的首领、皇后张氏鼎力相助才能实现,于是魏忠贤便找到张皇后,企图说服她。不过令他遗憾的是,张氏虽然是女流之辈,又没有什么实权,但大是大非却绝不糊涂,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魏忠贤,并义正词严地说道:“从命亦死,不从命亦死,等死耳。不从命而死,可以见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当然,以上这种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如迷宫般的历史也不是几部史书就能明确的。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天启皇帝的去世对魏忠贤来说,无论从内心还是从当时的政治形势来说,都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二十二日申时,皇帝朱由校在懋德殿驾崩。然而皇帝虽死,太监的动作却并没有结束,魏忠贤并没有立即公布天启帝的死讯。第二天天亮时,听到皇帝死讯的大臣们不约而同地赶到宫门,要求入宫行哭灵之礼。但负责禁宫守卫的太监却不让他们入宫,说是要回去换上丧服才行。于是文武百官哭哭啼啼跑回家换好了丧服又赶来,但结果还是进不去,原因是太监们说朱由校还没穿好入殓的衣服。于是文武百官只好继续又等了小半天才被准许进宫。
八月二十三日,魏忠贤宣布皇后懿旨,将天启帝的死讯布告天下。随后以内阁大学士施凤来、黄立极,英国公张惟贤等人为代表的外廷重臣纷纷前往信王府劝信王入宫主政。此刻的朱由检已经确信,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到来了。哥哥的早逝对于他虽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因此而登上帝国的最高峰,还是让他的心灵深处感到几丝快慰。但他更清楚的是,虽然表面自己可以顺理成章登上宝座,但能否顺利达到这个目标实在是一个未知数。这些年来,朱由检目睹了魏忠贤和客氏的种种作为,在外廷,魏忠贤排除异己手段残酷,连强悍的东林党也被他搞得七零八落;在内廷,客氏也是毫不逊色,几个前任王妃的种种惨状朱由检依然记忆犹新,养母的郁郁而亡更如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凶险。
据记载,朱由检入宫时的情景完全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为了防止自己像父亲朱常洛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在入宫时他竟然自己带着干粮和饮用水。入宫之后,他第一眼便看见魏忠贤双眼红肿地站在先帝的灵前,悲伤落寞中带着些许的阴寒之气。然而此时朱由检心中虽依然忐忑却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对于先帝出殡、皇后移宫等诸多事务,他都采取了冷眼旁观的态度。朝臣和太监们的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他的耳中,每一个动作都无法躲过他的眼睛。
在此刻,朱由检相信,观察是最好的手段,沉默是唯一的法宝。即便是到了晚上,朱由检也不敢轻易入睡,他还要仔细地监视着周围的太监是否会有什么异动。要知道,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魏忠贤可是布下了近万人的武装太监!朱由检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不登基,就必然是危机重重,而对他而言,这黎明前的等待又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好在历史在此刻总算是作了一个相对英明的选择,朱由检的担心最终变成了多余,魏忠贤并没有做出谋朝篡位的事来。虽然根据蛛丝马迹,很多人都相信,魏忠贤当时肯定已经进行了篡位的行动,甚至朱由校之死他也脱不了干系,而他的行动之所以没有成功,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但事实上这种推测缺乏依据,谁也不是魏大太监肚子里的蛔虫,即便是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天启皇帝朱由校的死,对魏忠贤来说绝对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这从他哭红的眼睛可以窥见。
平心而论,出于感情,天启皇帝可以说是魏忠贤从小看到大的,两个人结下了比较深厚的感情,颇有些江湖作风的魏忠贤未必愿意从他手里夺得皇位。因此谋害朱由校的事情魏忠贤不一定会做,同时对朱由校病因的怀疑也缺乏有效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