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斗争胜利之前,李辅国只是一个孜孜不倦的进取者、一个权力的窥视者;这次斗争之中,李辅国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反正自己也五十多了,成功更好,不成功拉倒);这次斗争之后,格局全变了,李辅国不再是原来的李辅国,东宫养马的旧事早就是过眼烟云,他现在是比高力士还大的腕儿了,是新的帝国宦王!
上元二年(761年)八月,李辅国升兵部尚书,御厨设食,宰相朝臣皆来祝贺。这对于一个宦官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荣誉,但对于此时的李辅国而言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甚至并不满足这个官职,竟然跟肃宗提出要当宰相。
对于李辅国的这个出格要求,肃宗感到非常茫然,踌躇之中,他小心翼翼地对李辅国说:“以你的功劳,什么官都可以做,但若众望不孚,怎么办呢?”
李辅国一听皇帝的话,觉得这不过是托词,便想找宰相裴冕等联名上书推荐。肃宗知道这件事之后,愈发觉得不妥,他明白,李辅国如今的权力已经很大了,再大下去恐怕自己就控制不住了,于是他忧心忡忡地对另一位宰相萧华说:“辅国求为宰相,若公卿表来,不得不与。”萧华听完皇帝的话后,立刻明白李亨的意思其实是不打算任命李辅国,于是便去问裴冕,裴冕马上表示说:“绝无此事,我臂可断,他宰相不可得。”李亨听说后极为高兴,李辅国虽恨也没办法,迁怒于传话的萧华,伺机进行报复。数月后,肃宗有病,李辅国乘机矫诏免除萧华宰相之职,贬为礼部尚书,换上他的亲信元载为宰相,旋又贬萧华为陕州刺史,裴冕为施州刺史。
对于李辅国的专权乱政,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曾经这样记载道:“李辅国,自上在灵武,判元帅行军司马事,侍直帷幄,宣传诏命,四方文奏,宝印符契,晨夕军号,一以委之,乃还京师,专掌禁兵,常居内宅,制敕必经辅国押署,然后施行,宰相百司非时奏事,皆因辅国关白、承旨。常于银台门决天下事,事无大小,辅国口为制敕,写付外施行,事毕闻奏。”
司马光的记载表明,李辅国掌权(特别是军权)是从灵武开始的,以当时的情形来说,这应该是李亨的无奈之举。由于当时形势复杂,安禄山造反之后,很多地方将领都阳奉阴违,因此如何控制军队、由谁控制军队,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李亨的身边,除了几个皇子之外,最可信任的也就是这位李大宦官了,因此,李辅国在灵武执掌军权虽然是错误,但也情有可原。
李辅国专权的最大问题出在李亨回京之后。在长安收复以后,李亨名正言顺地接受国玺,当了皇帝。在这种情况之下,帝国的军政大权理当重新调整。然而安禄山一役让李亨很难相信那些掌握军权的将领,特别是卫戍京畿的禁军,他更不想落到外人的手里。于是想来想去他又想到了李辅国,就这样禁军的指挥权就尴尬地落在了一个宦官手里,并且自此形成了传统,进而成为了唐代宦官执掌军权的最大特点。
表面上看,宦官所控制的军队其实只是宫廷内外和京师的禁军,这部分军队数量非常有限,根本不足以攻城略地。但问题是禁军虽少,但驻地却在皇帝的身边,从实际功效来讲,掌控京师和内外禁廷就足以控制皇帝和百官,进而假借皇帝之名控制地方。李辅国掌权之后,很快就把这套业务搞得滚瓜烂熟,“专掌禁兵”令他无所顾忌,“口为制敕”令他享受到了权力的刺激。此时李辅国写在纸上的命令就和圣旨一般,很多时候,仿佛他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普通的宦官,而是一个牛哄哄的代理皇帝。
李辅国的官职一路升到兵部尚书、开府仪同三司,权力如日中天,朝廷上下无不观其颜色而行事,事无大小,群臣均先禀报李辅国,李辅国也自觉顺理成章,泰然处之。
宝应元年(762年)五月,代宗执政,李辅国被拜为司空兼中书令,实封八百户。自此大唐帝国的江山几乎完全落到了这个老家奴的手中。
日薄西山
李辅国的所作所为虽然让自己很爽,但同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反感,这里面既包括那些看不起他的传统士大夫,也包括一些原来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的人,比如张皇后和另一个大宦官程元振就都是这类人物的代表。
按照皇后张良娣最初的想法,由她掌权才是正路,李辅国最多也就是一个帮手,然而时过境迁,李大宦官的成长日新月异,迅猛得如同一只“乘屁飞窜”的黄鼠狼。等到张皇后明白过来时,李辅国已经成了代理皇帝。这种局面让她恼怒异常,再也顾不得“天才表演家”的身份,一心一意地要弄死这位之前的同党。
762年,太上皇李隆基病逝,一直有病的李亨突遭丧父之痛,病势加重,很快就到了弥留状态。在这种情况之下,朝廷众臣只好急招在外征战的太子李豫返回长安监国。
事实上,按照张良娣原来的想法,废掉李豫,立亲生儿子为太子是她掌握政权的最关键一步。但问题是她这个想法也挺可笑的,原因很简单,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年幼,于帝国什么贡献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和李豫争储的资本。
本来张良娣还有心慢慢培养好自己年幼的儿子,等待机会,但李亨病重、李辅国专权,这种意想不到的局面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最大敌人已经不再是太子,而是原来看似听话的李大宦官。面对这种情形,张良娣决定先与太子联手除掉李辅国,而后再图大计。
李豫回京之后,张良娣立刻召见他,在两人的会晤中,她对太子说:“李辅国久掌禁兵,权柄过大,他心中所怕的只有我和你。眼下陛下病危,他正在勾结程元振等人阴谋作乱,必须先马上诛杀他们。”太子李豫性格仁厚,流着泪说:“父皇病情正重,此事不宜去向他奏告,如果我们自行诛杀李辅国,父皇一定震惊,于他贵体不利,我看此事暂缓再说吧。”
张皇后见太子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不决,明白自己的计划已告失败,于是急忙连夜召见肃宗次子越王李系入内宫商议,并许诺事成之后立他为太子。李系本来就看不惯李辅国专权乱政,加上又有了“当太子”这个空头支票,所以当即命令亲信宦官段恒俊,挑选了二百多名强健者,发给兵器,准备动手。
然而可惜的是,天真的李系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李辅国已远不是他能扳倒的。他这边的部署还没利索,李辅国那里已经收到了消息。
给李辅国通风报信的人是程元振,这家伙是标准的小人,此时他与李辅国还是狼狈为奸的同伙,因此马上一拍即合。他们决定支持太子李豫登基,彻底消除张皇后和越王的威胁。
李辅国、程元振二人定计之后,迅速整顿兵马,而后带人到凌霄门探听消息。刚好太子李豫要进宫探望父皇,两伙人正好碰了个面对面。太子问李辅国去做什么。李辅国便谎称宫中发生政变,阻止太子入宫。李豫听说宫里出事后,心中更是着急,坚持要进去。于是李辅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命令手下将太子李豫劫持进了飞龙殿,监视起来。
安顿好太子之后,李辅国和程元振随即假传太子的命令,率领禁军将越王李系及亲信段恒俊等人抓住,投入狱中。
张良娣得知事情败露,一时之间惊慌失措,之前在灵武表演的“刀枪不入神功”也统统忘到了脑后,慌乱之间急忙逃入肃宗寝宫躲避。然而此时的肃宗已经救不了她了,很快,李辅国便带兵追入寝宫逼张良娣出宫,张皇后不从,涕泪交加哀求肃宗救命。
本来,李亨重用李辅国,授以军权,无非是因为安史之乱使他不敢再信任武将、朝臣,便只能信任身边的宦官。然而没想到这卑贱的家奴一旦反颜相向,祸患更大,武将造反都还远在各地,既可逃亡,也可调兵拦阻;宦官造反,却近在咫尺,根本无法反抗。面对着张良娣可怜的模样,已经处在弥留阶段的肃宗虽百感交集,但却说不出话来,李辅国趁机命令手下将张良娣拖出了寝宫。
大势已去的肃宗李亨眼见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李大宦官乾坤颠倒,顿时五脏如焚,病情陡然转重,加上此时禁宫之中已经布满了李辅国、程元振的手下,根本没有人关心他的病情,满心悲凉之下,李亨当天便死于长生殿。
同日,李辅国杀掉张良娣和越王李系,迅速为李亨发丧,急引太子入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得了帝国的统治权。对于这一切,太子李豫虽深感不妥但却不敢反对,只好如木偶一般登基称帝,改元宝应,是为代宗。
代宗登基之后,对李辅国虽然痛恨,但却并不敢立即反抗。因为在当时的长安,皇帝的权力已经被架空,真正发号施令的人换成了李辅国。在这种情况之下,代宗李豫只好继续册封李辅国,提升为司空兼中书令,实现了他的宰相梦。
李辅国当上宰相之后,气焰更加嚣张,在一次谈话中,他曾对代宗皇帝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您老就在宫里待着,皇宫外面的那些事就听我的吧!”
可以说,李辅国的这番话彻底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在他看来,当今皇帝不过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而此时的大唐帝国虽然还姓李,但这个李已经不是李世民的李,而是他李辅国的李。
由于被李辅国架空,因此代宗李豫的生活可谓水深火热,有心扭转乾坤,但身在长安却没有半点权力。以前自己领兵时的那些下属,如今见也见不到,整个人就如笼中鸟一般被李辅国严密地圈养了起来。
俗话说的好,“人活于世,不怕不行就怕比”。和前辈宦王高力士相比,李辅国有时就像一个十足的小丑。但假如我们仔细地回顾历史,对比他与高力士的人生,就可以发现,他们的身上也有着共同点。
比如表面看,这二人的崛起大同小异——都是靠政治突变起家;他们的做大也非常类似——搞好后宫关系,同时得到皇帝的信任。但是为什么两个人的历史评价有天壤之别呢?说白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权力之后如何运用,而这也是二人最大的区别。
高力士是一个出身良好、受过教育、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什么是荣,什么是耻,掌权之后张弛有度。而李辅国则大大不同,他出身贫贱,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后天他又不学无术,在政治斗争中虽屡有惊人之举,但夹杂着太多个人目的,缺乏以国家为主的观念,掌权之后基本是胡作非为。把这些特点总结到一起,两个人的区别就是一句话:一个是有家国情怀的权宦,一个是混世魔王式的流氓。
李辅国的专权乱政就如同一个调皮孩子拿到了一件心仪的玩具。对于帝国,他根本不知道保护,只知道蹂躏;对于旁观者,他只知道独占,并不晓得分享。这种愚蠢的做法很快就让他失掉了许多拥趸。
原本和李辅国一个鼻孔出气的左监门卫将军、宦官程元振在政变之后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眼看着自己被人当猴耍了一把,程元振心中自然是愤懑至极,于是便三番五次向代宗建议,应削夺李辅国的部分权力。
程元振的建议可谓正中皇帝下怀,李豫知道,这个程元振本人也有着一部分禁军指挥权,实力对比上不比李辅国差太多,如今既然二人反目,正好是借力打力的好机会。于是代宗立即解除了李辅国行军司马、兵部尚书和闲厩使等职务,任命药子昂为行军司马。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圣旨下到药子昂处,药子昂却玩起了明哲保身这一套,坚持不受,于是代宗只好任命程元振为行军司马。接着,代宗又以左武卫大将军彭体盈代替李辅国为闲厩、群牧、苑内、营田、五坊等使,不再让李辅国住在宫内。
皇帝刺杀大臣
皇帝的突然翻脸以及自身的众叛亲离很快就让李辅国感受到了冬天般的寒冷。此时他回忆往昔,想起了当年玄宗刚回长安时的情景。那时,同样是宦官的高力士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想必也是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吧。
然而人与人毕竟不同,李辅国的一生,处处以高力士为目标,在权力上他超过了自己的偶像,但是在人格上却有着天壤之别。特别是面对成功、失败的时候,李辅国与高力士的态度更是截然不同。
虽然同是宦官,高力士倒霉的时候很像个爷们儿,而李辅国则更像是一个泼妇。表面上,这个老家伙依旧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但心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麻。皇帝除权的圣旨下来之后,李辅国自感大祸临头,只好乖乖地去中书省修表谢恩。然而谁知墙倒众人推,李辅国刚来到中书省门前,守门小吏便冷着脸告诉他不准进去,说是:“‘尚父’既已罢相,理不应再入中书大门。”
眼见皇帝向自己关闭了最后一扇大门,李辅国顿觉天昏地暗,立刻在中书省门前大喊大叫、涕泪交加,声称自己不能服侍新皇帝,请求死于九泉之下,以服侍先帝肃宗。
对于李辅国的撒泼,代宗觉得异常恶心,但是考虑到这老家伙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此也并没有拖出去痛打,反而和颜悦色地安慰他。但就在安慰的同时,李豫痛下狠手,果断地将李辅国起用的秘书监韩颖、中书舍人刘恒等人全都流放岭南,并赐死于道。
拔除李辅国的党羽之后,代宗稍稍地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念一想,当年李辅国联合张皇后专权独霸,逼玄宗迁居西内、诛杀英勇能干的建宁王李倓,将肃宗和自己架空成空头皇帝,代宗又觉得此人实在是不得不除。
在当时的情况之下,诛杀李辅国不是一件小事情,他虽然已经到了垮台的边缘,但却并非毫无反抗的能力。而且更让代宗担心的是,在当时的朝廷中,有很多人都是不折不扣的骑墙派,这些人根本就靠不住,一旦李辅国振作起来,他们照样还是帮凶,因此杀李辅国必须要谨慎行事。
和那些手段刚猛的皇帝相比,代宗做事比较软弱,一想到自己面临的这些难处,他便开始踌躇起来。经过再三权衡,代宗最终决定采用暗杀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这场噩梦。
皇帝刺杀宦官,这听起来就如同一个笑话,但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之下,却又那么的恰如其分。一个是有点小智慧,但是胆子同样也很小的皇帝;另一个是走投无路的大权宦,随时可能狗急跳墙。中国的封建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戏剧色彩,永远让你惊讶,让你不得不时刻准备着一声叹息。
拿定主意之后,代宗嘱咐亲信在禁军之中挑选了一位忠诚、强健、武功高超的军士。
一天晚上,夜色正浓,李辅国刚刚睡下,一个蒙面人蹿墙越脊,敏捷灵巧地钻入了他的卧室,手起刀落,砍掉了他的脑袋和一只手臂。
第二天天刚亮,李辅国的家人发现主子身上的零件缺了两大块,不禁吓得屁滚尿流,急忙报告了官府。最后,经过捕快全城查访,最终在一个粪坑里发现了李辅国的头颅,手臂则成了泰陵、玄宗墓前的祭品。
李辅国一死,大唐帝国的官僚结构立刻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整。曾经依附过李辅国的那些人流放的流放、落马的落马,而那些反对过他的人则纷纷东山再起,特别是在这场高层斗争中出力最大的宦官程元振获得了最大一块蛋糕。李辅国死后,他立即被代宗提升为骠骑大将军,接替李辅国统率全部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