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把人置于生死之地,处于权力体系中的人时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走错了一步,就会失去生命;有时即使没有走错也难免死亡。权力是一种性命攸关的东西。如果说在其他方面(如经济、名誉等)的争夺不必定危及生命的话,那么权力的争夺则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生,要么死。每每可以看到,权力使人忘却亲情,使人毫不犹豫地向亲人挥出刀剑。权力似乎具有某种终极性,因为它事关生死,有了权就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无权则一切皆无。因此,在政治上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只要朋友的头颅可以赢得天下,掌权者会毫不犹豫地砍掉。
在古代,假如居有一国的相位,如果你做得不好,国王会不满意;不管你做得好还是不好,都会遭到窥视着你的位子的人们的攻击,而且一定是置人于死地的攻击。这样,他就总处于前狼后虎的境地,命悬一线。尤其是在战乱年代,杀个人就如同杀一只鸡一样简单。钟嵘的《诗品》中有多位诗人被杀,几乎无一例外地是因为他们参与了政治活动,如果他们远离政治,或许不至于有这种下场。
正是由于庄子看到了权力的这种性质,他才宁愿清贫,而不愿意去担任高官,才把别人视为宝贝的相位看做腐烂的老鼠。他当然知道权力可以带来荣耀和财富,但他更知道权力所潜藏着的致命危险。如果没有了生命,荣耀和财富又有什么用呢?就如同那只神龟,虽然被国王爱护有加,但只是一堆死骨头罢了,这种荣耀对它毫无意义。
当一个人被权力置于这种死地的时候,他便处于了想苟活而不得的境地。假如能够活下来,要他们当牛做马恐怕也是愿意的,但为时已晚。假如他们当初没有走上权力的道路,便不可能有这一天,起码可以保全自己的生命,尽管有不能体会权力荣耀的缺憾,但不会有这不能终其天年的更大缺憾。
因此,应当给权、钱、名一个限度,否则,当命运给你一个限度的时候,就已无可挽回。
庄子当然不会主张仅仅停留在一个限度上,而是要从终极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说:“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天运》)这种最高的境界就是至贵、至富和至愿(至愿,意为“至显”)的境界。但是,庄子所说的贵、富和显耀与人们通常的理解正相反:最为尊贵的人,连国君的位子也不屑一顾;最为富足的人,对一国之财也不动心;最显耀的人,就是不要任何名誉。
这是庄子在谈到仁的时候提出的观点。有人问庄子,什么是仁?庄子回答说,虎狼也有仁。那人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庄子说,在虎狼当中也可以看到父子相亲,怎么能够说不是仁呢!然后那人问什么是至仁?庄子说:“至仁无亲。”仁的最高境界就是没有远近、高低之分。有仁爱,就必有亲疏贵贱之分,有了这样的分别,人的天然本性就会丧失,人们之间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这种至仁的境界还包括忘我、忘天下,同时还要达到亲人忘你、天下忘你的程度。当达到这种互忘境界时,人的本性才能够得以保持。
为什么要摒弃这些世俗之人所视同生命的东西呢?是因为它们扰乱人性,人一旦去“亲”近这些东西,天然质朴的本性就会丢失。
司马迁的《史记》中记载了一个很生动的例子,就是那个揭竿而起的陈胜。想当年,他躬耕于垅亩之间的时候,曾经与那些穷苦的同伴们相约:“苟富贵,无相忘。”但是,当他的起义刚有些成功,当了王的时候,就早已把这句话忘到了脑后。当年的一个穷哥们儿知道他发迹了,就来投奔。这个哥们儿穿着寒酸,土里土气,而且不懂规矩,仍然像当年那样直呼他的名字,还对大王的部下讲他起事之前的旧事。这实在有损大王的形象。陈胜十分恼火,一怒斩之。这就是权位对人性的伤害,当他“高贵”起来的时候,连过去不高贵的出身也不愿意承认了。
我们在生活中也常发现这种现象,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性质却相同。原来好端端的同学、同事,因为地位高升了,其言谈举止就变得让人不舒服起来,摆起了官架子,打起了官腔,不会说人话了。不知不觉中,那个官位给他罩上了一副假面具,人性被这假面具遮蔽了。
有的人年纪轻轻,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但就因为当了几年不大的官,就忘却了农民的痛苦,压榨起农民来,甚至说农民中那些上访者都是无赖,设立上访制度是自毁长城,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也是自毁长城。这些人还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尚且有这样的认识,可见权力改变人性的力量。
那些贪官也并非从小就坏,实际上正相反,他们犯罪之前大多都有良好的表现。但随着地位的升高,却变得日益贪婪。虽然不能说权力一定会腐蚀人的本性,但人的确很容易受到它的腐蚀。设若陈胜没有当大王,仍然当他的老百姓,那么他就决不会变得这样凶残,也没有力量这样凶残。这也就是说,这种凶残来自于权力,在他称王以后,陈胜就已经不是陈胜了,而是大王了。而陈胜的那个“老同事”的悲剧就在这里,他没有意识到他面对的早已不是陈胜,而是“大王”。
财富对人本性的扰乱也是常见的。俗话说,为富不仁。虽然不能说凡是致富的人都如此,但富了便盛气凌人,或是为非作歹的人并不少见;或者越富就越吝啬,成为守财奴。这样的人就成了金钱的奴隶。有些人发财致富以后表现出了慈善之心,热心于公益事业,进行许多捐助活动。但是,多数人不过是装出一副慈善的面孔罢了,如果一开始他们就这么慈善,恐怕就发不了财了。
因出了名而本性大变的报道也时常见诸报端。歌星、影星耍大牌脾气,或者驾车横冲直撞,或者有伤风化。说到底,无非是因为名气大了,要实现自己的“价值”,把这价值兑换成金钱,而且要尽可能多兑换一些,故而耍脾气,或者献身于权贵富翁;因为自己有了名,就应该成为中心,他就应该有特权;或者太大的名气使他过腻味了,便生出许多荒唐的想法,因而有了荒唐的行为。当他是一个普通人,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的时候,他是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来的。
一个人如果献身于权、钱和名,他就失去了身心的自由,做事做人就不免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如同人的本性中没有仁义一样,也没有权、钱和名,生命并不是为了权力、财富和名声而存在的。
在庄子看来,判断一个人是否高贵、富有和显耀的标准,不是看他外在的东西,如权力、财富、名声,而是看他内在的精神。高贵的不是人的地位,而是人性;富有的,不是财富,而是人的内心;显耀的,不是名声,而是人的品质。有的人虽然权高位重,但其人性早已丧失,怎么算得上高贵?有的人虽然日进斗金,可其内心世界却十分贫乏,如何能说是富有?有的人很出名,其心地却非常污浊,哪里算得上显耀?这些人大多很有钱,似乎都是富人,但在权力、财富和名声面前他们都是乞丐,因为他们是权力、财富和名声的乞讨者!
然而,世俗的判断却完全颠倒了这个顺序,他们惯于以人的身份、财富和名望来作出对人的判断。对那些身在高位的人、富有的人、名望大的人恭而敬之,百般逢迎,如同哈巴狗看见了它的主人;而对那些比他们地位低而穷的、不如他们的人就蔑而视之,百般刁难,如同恶狗遇见了乞丐。
最高贵的人是那些能够保持自己质朴本性的人,是一个洋溢着生命的美丽和生机的人。只有对富有天下的君主位子都不动心的人,才是最高贵的,因为他连全天下的人都羡慕的位子也不动心;只有连一个国家的财富都无动于衷的人,才是最富有的人,因为他的心灵是圆满的、自足的,所以他才无所求,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富有的心灵吗?只有对名声不屑一顾的人才是最显耀的人,对于能够使人扬名于天下的名声都不在乎,怎么不是最显耀的人呢?
因此庄子才说:“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在宥》)意思是说,只有那些把自身看得比天下还要贵重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只有爱自身甚于爱天下的人,才能够把天下托付给他。因为,这样的人就是至贵之人,他们并不把据有天下看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不以占有天下而害身,所以他们也就不把天下看做自己的私有物品,不以自己的私心害天下,天下因而可以安宁。
我们也许难以达到这种境界,但给权力、财富和名誉的追求设定一个限度还是有可能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限度,最终受到伤害的还是自己。不以权、钱和名来伤身害性,应该成为我们的自觉意识,这也就是说,要以蔑视权、钱和名的态度来追求权、钱和名,才有可能做到养生守性。
庄子辛辣地讽刺了把名利看得比人重要的人:“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舔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
正如鲁迅所说,世界上有“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有坐稳了奴隶的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因为还没有成为奴隶,所以对于自己的同类还比较谦虚;但是那些坐稳了奴隶位子的人就不同了,他由于得到了主子的奖赏,由于成了标准的奴隶,而感到光荣有加,于是就瞧不起他原来的同类了。《庄子》中的这位曹商虽然并没有成为标准的奴隶,还没有坐稳奴隶的位子,而只是从主人的餐桌下捡到了一些残渣,但已经得意的不行,已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以至于有些飘飘然,因而嘲笑起原来与他“同类”的庄子来了:处于穷困之中,靠编草鞋而生活,以至于瘦得皮包骨头,这样的事我曹商没有能力去做;但是,靠几句话来说服君主,使君主改变了注意,得到了君主的赏识,结果获得了一百辆车子,这却是我曹商所擅长做的。你看,这位奴隶是多么得意忘形!
然而,在庄子看来,曹商所得不仅不值一提,反而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为了得到车子(财富),是不惜为国王舔痔疮的。当然,对于这种甘愿做奴隶的人来说,他不仅不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相反,是他的荣耀,是他求之不得的。
在我们的社会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君不见,那些曾经受人欺压的人,一旦坐稳了奴隶的位子,就反过来对他原来的同胞趾高气扬起来。有了一官半职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因而必须表现得高于普通人。于是,原来的同事不管曾经多么熟悉,在公开场合中他便装作根本不认识,板着面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故意地躲避着熟人,生怕人家来求他办什么事情。别人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他曾经愤愤不平;如今他在这个位子上的时候,却比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部下必须规规矩矩,不能表现出任何非奴隶的性质,否则就会遭遇严厉的“改造”。他要时刻表现出自己作为一个“领导”的尊严。但是,当他的上司到来的时候,他的所谓尊严便荡然无存了。为了讨好上司,他什么事都可以做。他的职责仿佛就是细心揣摩上司的心理,上司还没有说什么,他已经心领神会,已经把事情做完了。
有些人为巨大的利益所诱惑而出卖了自己的肉体。她诚然得到了当时认为重要的东西,可是,她却失去了一生最根本的东西,这就是人格。一个没有人格的人是不会被别人瞧得起的,她自己也难以瞧得起自己,无法再有以往的自信——如果她还有脸面的话。因此让我们记住,人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在富有的时候还是穷困的时候,都不能把财富与权力放在比人重要的位置上,否则我们会后悔的。
有博大的胸怀方有博大的人生
【原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①之大,两涘②渚③崖④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⑤,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⑥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⑦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⑧;曲士⑨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⑩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11}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12};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13},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14}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15}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16},人处一焉。人卒九州{17},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18}。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秋水》)
【注释】
①泾流:即水流。②涘(sì):河岸。③渚(zhǔ):水中的小块陆地。④崖:较高的河岸。⑤旋其面目:改变了沾沾自喜的表情。⑥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瞧不起孔子的学问,轻视伯夷的气节。⑦虚:即墟,地方,处所,指青蛙所居住的地方。⑧笃于时:受时间限制。⑨曲士:见识短浅的人。⑩束于教:束缚于所受的教育。{11}大理:即大道。{12}这句话的意思是:所有河流都流进大海,不知何时才能停止,但它永远不会被灌满;有许多出口在排泄着海水,不知道何时才会停止,但大海永远不会被排空。{13}方存乎见少:正觉得自己渺小得很呢。{14}礨(lěi)空:石头上的小孔。{15}稊(tí)米:很小的米粒。{16}号物之数谓之万:表示数量很多时称之为“万物”。{17}人卒九州:人众天下。{18}本句的意思是:伯夷辞掉君位以获取名声,孔子以谈论天下来显示自己的渊博。
【译文】
秋水按时而至,千万条河流的水涌进黄河里。河面宽阔,以至于两岸之间看不清牛马。河神于是沾沾自喜,以为这已经是天下水流的极致了。然后,他顺流东下,到了北海,往东看去,望不到水的边界。河伯这才改变了沾沾自喜的态度,望着无边的海洋向北海之神若慨叹道:“俗语说:‘听了无数的道理,以为没有比得上自己的。’说的就是我啊。而且我曾听说有瞧不起孔子的学问、轻视伯夷气节的人,开始我不相信。而今我看到你这样无边无际,如果不是来到你面前,我可就陷于偏见而不自知,必将为人所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