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三确认屋子里的人全都入睡了，才轻手轻脚地揭开被子，下了床。她光着脚，缓慢地推开连着房间的玻璃门，走到阳台。
此时已经是深夜，她不知道确切时刻，但是微冷的风告诉她，夜是那么的深。一些植物零散地摆在地上，可是看不清到底长着什么样子。月亮银白银白，投下温柔的光，隐去大地分明的棱角。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不自觉地放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再过几个月，一个蠕虫般的婴儿就从自己身上爬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被想象中的痛楚刺痛了一下。
自从怀孕以后，她感觉体里有两股相互抗争的力量：一股力量使她对未来充满恐惧，另外一股力量让她沉着气耐心等待。身边的人听到怀孕的消息，竟然比她本人还要兴奋，说这是极大的喜事。她努力让自己提起精神，跟他们一起兴奋。可是不，她只能装出笑容，可是内心恐慌、无奈和沮丧。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读书之后就工作，当她开始看到自由的微光时，一个将来临的生命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梦想。前二十多年，不属于自己，未来二十多年也如此。
“人们都想要孩子，但可能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只是看上去想而已。”她心里想。
她该厌恶在她体内涌动的生命，仿佛那只是黑暗的源泉。但是她无法恨，就如她无法热爱一样。她开始构想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婴儿的可爱可能会改变她的想法，她会变成一个好妈妈——至于中间可能经历的艰辛，全在她的想象中加速进行。快乐会很长久，艰辛会一下就过，到时候她会获得新生，可以把握住不多的时日。
想到这里，她微笑了，看着天上隐隐约约的星星。为什么人会如此寂寞？她曾经满心期待婚姻可以使她得到最大的幸福，但是现实告诉她，人和人之间，无论一开始多么相爱，都不能互相理解。就如天上的星星，看上去那么近，其实永远不能靠近。两个人的灵魂，就这样渴望靠近，而又互相抵触。她并不埋怨丈夫，他并无过错，只是人生本来如此，人本来就不可相互理解。
那么，她和她的孩子呢？现在她们如此的靠近，孩子就在她的体内，她拥有他的全部。可是几个月后呢，几年后呢？当他从她身上分离，是不是就意味着她重新堕入一个人的孤独中呢？他会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玩伴，然后恋爱，意气风发地离开家庭，去闯荡世界。她得到她渴望的自由同时，就意味着孩子离开她。人果真永远不得完满。
“嗯。”她听到熟睡的丈夫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呻吟。此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晚风的抚摸下，变得冰凉冰凉。
“像他这样真幸福，他不需要经历这一切。”她看着孩子般睡着的丈夫，不由想到。
不，她也应该是幸福的。纵使她要付出很多，但日子终究踏踏实实过了。作为女人，她体会到自我牺牲、生命孕育、母爱涌现——这些都是男人无法理解的。而这些感受，是痛苦的，但也是甜蜜的，圆润了她的人生和作为女人的特质。
突然她的心充满感激，满足的感觉在她心中像要爆发一样。夜色是如此的美丽，一切都很平静和温柔。这一刻的舒爽，是属于她的，无人可以夺走，同时也属于未来的生命，她与他共享。
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里，关上玻璃门。她如一只小猫，敏捷地缩进被子里，把冰冷的双脚贴在丈夫的腿上。丈夫半睡半醒下哆嗦了一下，顺手把妻子拥在怀内。
她把身子向丈夫缩了缩，丈夫身上的温暖传递到她的四肢。她闭上眼，头脑很轻松。
幸福不幸福，真的不用去思量。生活已经本来就如此，不好也不坏，不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