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房间门外进来一位年纪相若的男子。两人身高都在一米七八左右,常年健身以致身体修长,线条分明。
“少爷,如果穿戴好了,请立刻下楼。机票早已订好,去机场的车也已经备好,请务必在夫人指定的时间之前回国。”
年轻人看着窗外,似提问,又似自言自语“叶,我们多少年没见到她了?你我都二十八岁了啊。”
对方不语。
“走吧。”
飞机穿过云海,年轻人的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我啊,都忘了她的样子了。
我曾经很自豪,我有位漂亮的母亲,她擅长横琴,歌声也动听。我们住在别墅里。
打我六岁记事起,我每天都很早起,就是为了在餐桌上多看她几眼,因为她从不曾送我上学,除了早餐和晚餐时间,其他时间基本上见不到她。我没有父亲,我的生活起居全由佣人照料,她很少和我说话,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靠近她。
八岁那年,别墅里住进了个男孩,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他很瘦,身上很多伤,话也很少。问他叫什么名了,问了半天只得到个“叶”字。叶什么?也和我一样姓相吗?
佣人说是母亲在人贩子那里把他救出来的,他将来可能和我成为兄弟。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尽管我知道他不可能和我成为兄弟,因为他不是母亲的孩子。
自从叶住进来别墅,母亲露面就更少了,经常不回家。听佣人们说,母亲有很多房子,可她的孩子不是只有我一个吗?
九岁那年某天,母亲带了一对夫妇来别墅做客,这里很少有客人。经过一年的治疗康复,叶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有医生经常来和他在一个房间里说话,佣人说那叫心理治疗。
叶看见母亲,竟然比我还要激动,他小跑直到紧紧拽住母亲的裙子,才缓和了些许激动。
母亲摸着叶的头顶,指着那对夫妇说,这是你的爸妈。
那天晚上叶跟着那对夫妇离开了,母亲称有事,也离开了,偌大的别墅,只剩下我和那些一口一个少爷的佣人们。
不久之后的一个雨天里,叶自己回来了,他站在大门前,被保安发现。这偏僻的地方,也就我们这户。此后,叶又住了回来,还是经常和医生聊天,不爱出门。
我读的小学是市内私立小学。十岁那年,班里不知是谁传起的,说我是野孩子,因为我从来没有家长来参加家长会。
几个男生围着我,骂我,之后甚至推撞我,我气不过,跟他们打了一架。一比几,输的自然是我,但他们也没得什么好处,都有伤,不过是我多许多罢了。
他们的爸妈很快都来到学校,他们各自抱着自己的爸妈哭个不停。我站在门口,没哭也没闹。很快有从自己孩子口中明白了所谓真相的家长,开始指责我,甚至想要打我,中途被老师拦住了。不能打,他们便开始说些难听的话,老师说联系不到家长,因为我的资料是空的。
“哟,今天办公室这么热闹。”这嗓音,很熟悉。
“你谁啊。”其中一个气得红脸的家长冲来人喊道。
一身白衬衫黑西裤的女性踏进门“几十的岁人了,在孩子面前说那些难听的话,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这样的家长又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孩子来。打心里就纵容孩子犯错。孩子出事,第一想到的不是自己孩子有没有错,劈头盖脸就谴责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想想,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性子。”那些与我打架的同学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忠言逆耳。我是这个私立小学的校长,我姓程。同时,也是孩子的妈妈。”一听到是校长,那些家长的语气柔和了大半。
“各位,我们直接跳过公安吧。如果七天之内不携同孩子一起向我的孩子道歉,那么,一切的后果由监护人承担。还有退还贵子的学籍档案,各位另谋好学校。”她起身走向我,把我拉至身侧。“我,是相理承的妈妈。他们打架的原因就是,这几位小朋友侮辱我家的理承是个没有爸妈的野、孩、子。班里有摄像头监控,可以翻查监控……”话毕母亲扫视了一圈,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医院验伤和处理伤口。
最后除了一个特别执拗的没有同我道歉,其他的都是父母亲自带着孩子,在学校里,当着同学的面拿着礼物给我道歉。他们自然是看不见母亲的,她很忙。而那个没有道歉的,最后怎么样了,也不清楚了。
同年年底,我被母亲送出国,同样住在别墅里,内部装修偏向国内风格。叶也随着我一同去了,还有些许佣人。初到国外,语言不通,还要上学。先是有个女翻译随着,同时要去上语言课,还有许多课程,如音乐、写字等都要学、练。同叶一起学,他是个聪明的男孩,上手总比我快。后来能流利作用外语,翻译自动请辞。
看似一切顺利,但是,和她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三月也难以保证见一面。我开始抱怨,她怎么能就这样把我扔在异国。
十一岁新年,放在书房桌面的一份资料,给了我一个难忘的新年。那是母亲的书房,我偷偷跑进去想找一张她的照片。因为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样作业——描述自己的家长。而我一直都没能仔细观察她。
那份资料上有照片,且明确写着母亲姓程,未婚,与我的关系是养母与养子……
总觉得心里有什么崩塌了。
以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吵着要去见她……
可笑的是我甚至连问的机会都没有,一晃,多年过去,期间我没有和她见过一次。
隔壁的叶拍了拍我肩膀,“少爷,在想什么?快要下机了。”
“别叫少爷了,突然这么叫我,听着不舒服。”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叶,你的父母,在国内,对吧。”
“夫人便是我父母亲,他们,不是。”
……
国内早上六点半,两辆银白的私家车慢慢驶入倚山别墅的大门。
叶和一身正服的管家交谈了片刻,过来回复我:“夫人还在睡觉。”
前不久她突然一通电话打来我和叶住着的别墅里,佣人接的电话,碰巧我和叶在饭厅喝着汤。从饭厅刚好能看到电话的位置。良久,佣人挂了电话,脸上洋溢着喜悦,佣人说夫人要我们回去,回国。我呛到了,叶摔碎了碗。
是嘛,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可我还是回来了,是想念她了吗?怎么……可能……应该是叶从没有这么兴奋的缘故吧。
这别墅,很熟悉,就是我从小住的。摆设都依着从前的模样,没有怎么大换,电子设备多了。
我离开后,她一直住在这里吗?她结婚了吗?有自己的孩子了吗?她,现在该老成什么样子了呢?她……
“少爷,需要去饭厅用早饭吗?”一位中年男人,着一身管家黑服。
“不用。您怎么称呼?”
“我姓杨,夫人聘请的管家。”
“杨叔,叫杨叔可以吗?”
“少爷喜欢就好。”杨管家点头。
“与我一同回来的那个年轻人呢?”
“他上楼监督佣人收拾和放置行李。”
“夫人她……一般几点醒?”
杨管家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七点,“大概也就这个点数。少爷,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去饭厅看看夫人的早饭备得怎么样了。”
“打扰了,杨叔。”
杨管家点点头,离开客厅。
不久,楼梯上下来一位老妇,她扶着扶手,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是母亲吗?她老了很多,满头白发,腿脚也不利索,为什么她不早点让我回来?
那一刻,一些心里多年积累的的东西,瞬间瓦解。如果她现在能健健康康的,以前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颤颤巍巍,终是下到了最后一级阶梯。我扫视一周客厅里的佣人都不知道去哪了,我连忙扶住她。“母……亲?”
这时楼梯上下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黑发披散着还有些凌乱,似乎刚睡醒。白长衬衫敞开了最上面的一个纽扣,两边衣袖袖口处的纽扣都没有扣上,黑色修身长裤,浅蓝的居家拖鞋。女人右眼眼尾有颗招摇的美人痣。
她只说了五个字,我差点站不稳。
“乖,理承儿子。”
她……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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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的主位上坐着外貌二十多岁的女性,端着四分之三满的咖啡杯,轻晃。
杨管家拿来一份文件、一支笔放在年轻人的前面,翻到签名页并压着文件内容,只露出签名的地方。
年轻人想翻看内容,杨管家的手一直压着,年轻人抬头,管家只是回以微笑。
“签了它。”女性喝了一口咖啡,似笑非笑地说。
“这是什么?如果不看内容,我是不会签的。”年轻人没有伸手拿笔。
“签了它。”女性重复一遍话。
“把我扔在国外十八年,不管不问,说要见我就立刻让我回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现在也是这样。我不签。”年轻人赌气般站起来,想要离开,杨管家一手拉住了他。
“签了它,让你见你的亲生母亲。”女性不以为然的再喝了一口咖啡,盯着方才冲动的年轻人。
年轻人突然像泄气了的气球,犹豫片刻,“她还活着?”
“签,我可以无条件满足你除了认祖归宗以外的三个要求;如果不签,她就不会活着。”女性别有用意的一笑。
年轻人立刻在纸上签下:相理承。
“那三个要求,尽快向我提。还有见你生母可以,但是你还不能和她相认,没有为什么。孩子,如果你有胆量,可以试试不听我的话是个什么下场。”
此时叶从楼上下来,询问后得知相理承和夫人都在饭厅。
他走到饭厅,小心翼翼的喊了句“母亲?”
没有人回应,他环视一周,多看了饭桌主位上的女性两眼,对方也看过来。“母亲!”
“小谨千啊,早,等下和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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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除了司机坐了一男一女。
“母亲……我们要去哪里?”
女性戴了副墨镜,穿着低跟黑靴,“谨千,别再像小时候一样跟着理承喊我母亲了,你该知道你的父母还健在。”
“从他们把我卖给人贩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叶谨千流利说道,似乎这句话说了很多遍。
“他们现在过得并不好,你的姐姐和妹妹相继出嫁,他们随你姐姐一起住。白天帮你那开杂货店的姐夫看店,还要带孩子、做家务、买菜做饭……真不需要去照顾吗?”
“母亲,我不明白,为什么伤害人的人,无论他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无论曾经多么伤人,只要他说一声对不起,就要原谅他呢?”
“你怎么想?”
“至少我个人无法原谅这样的人。”
“那样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我们的原谅其实微不足道。”
叶谨千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理承,他也该回到他生母身边。但是,至少现在,他还不能。车程有点远,走高速也要很久才能到,困了可以睡一会。”
四小时后,白色的越野车停在了山里的一条村前。途中的忽然颠簸,让睡得并不深的叶谨千在半路醒过来。
放眼望去村子里的房屋有砖瓦顶的、有红砖墙的,这里经济并不发达。没有水泥地,一路进来有沙路有凹凸不平的泥路。一阵风吹来,刮起地上的黄沙。
“理承的生母,现在就住在这里。”女性指了指窗外。
叶谨千扫视了下窗外,只皱眉,没说话。
“说起理承。许多年前下着雨的一天,在一所私立小学的校门,有个男弃婴。除了一块裹布,什么都没有。婴儿低泣,口唇青紫,全身都湿了,抱起他的时候他一直在颤抖。他就是理承。带去医院检查,发现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理承原名是何春喜,查到理承身份的时候,已经是他的生父去世不久。死于心脏病。
几番周折,找到他的生母,却被人告知,他的生母快要嫁给一个和他生父同宗族的年纪快四十的暴发户。
当时理承生母才二十四岁左右,我问她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还要不要,她说不要了,并且毫不犹豫的在放弃抚养权等的文件上签了名。后来我领养了他。
理承的病是后天动手术痊愈的,那时他才几岁,就要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接受手术。很快他有了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没过三年那个暴发户破产,从城市搬回农村住,就是这里。”
“难怪理承心脏那里有道疤,他小时候总是拉起衣服问我:为什么我没有,而他有。”
一个跌跌撞撞的男子从村里走出来,手上拿着廉价的白酒瓶,瓶里还剩半瓶白酒,男子一脸醉态。
“司机,走吧,去饭店吃顿饭再回去。”待车开动后,女性又道,“刚刚那个醉鬼,何秋福,是理承的同母异父的弟弟。谨千,你经常在理承身边,注意一点,何秋福是个不折不扣的混混。”
又一阵风,喝醉的人清醒了些,他隐约看见一辆价值不菲的车,再擦擦眼睛,看不见了。他倒在地上睡着了。
回到别墅,相理承坐在客厅里看着报纸。女性刚踏进门,叶谨千想帮忙拿手包。
“母亲……不,夫人,我来拿。”
“不用,我等下还要出去一趟。”
叶谨千去一旁的鞋柜换鞋。
“那三个要求,现在可以提一个吗?”座位那边的相理承头也没抬,一边看一边说。
“你说。”
“我要回到青春期。”听到这里,叶谨千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女性的反应。
女性戴着墨镜,看不出什么表情,“……没记错的话,你二十八岁,已经过了青春期了。”
“您,不能做到吗?”
“可以,为期一周。”
说完女性拉开门再次出去了。
“承,不要太过分。”
“我有分寸,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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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戴着墨镜的女性走进一家市医院,她入了电梯,按下10楼键。
“请问,相理正转去了哪个病房?”
“在单人病房的1006。”服务台的护士迟疑地认出了女性,“相小姐?你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相教授他最近开始闹脾气了,治疗也有不配合的时候,午饭后药也没吃。”
“麻烦带我去他的病房。”
“请随我来。”女性走在后面,环视周围环境。
叩叩。
“相教授。”护士进去不久,就响起一把苍老的男音,透着不耐烦的语气。
“我说了,不吃药。出去,不然我扔了。”老教授拿起桌上的空瓷制水杯。
“扔,扔我看看。”墨镜女性走进来,病床上的老教授愣住了。
“谢谢护士,我和他谈谈。”
“那我先出去了。”护士离开,顺便带上了门。老教授放下了杯子。
女性坐到病床边的座椅上,老教授手在颤抖,那是一种喜悦过度的表现。
“你在闹什么?”墨镜反光,看不清女性此刻的神情。
“这不我一闹,您就来了。”
“碰巧我今天来看你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
女性伸出白皙的手握住他常年因学术研究而长茧又随着年龄增大衰老的手。
“连个戒指都没有。”
“您不也是吗?”
“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前八个都终生未娶,到你也这样。”
“因为我们在您的身上看到了许多的不可能。”
“你心细,但好奇心大。”
“您还有收养孩子吗?”
“你不也查过了,最后一个,二十多年前,现刚回国。”女性顿了顿,“你所掌握的,都是我特意让你知道的,有些事,适可而止。”
老教授低着头,像干了坏事后认真认错的孩子。
“要回家吗?跟我住。”女性又说。
老教授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记得你那个爱说话的六哥吗?叛逆期那会老是吵个不停,一见我就想与我吵。后来他突然闭嘴了,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你现在整日以与我吵架为乐,等哪天我吵不动了,你就该哭了。”
“可六哥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
女性摘下墨镜,露出乌黑的眼瞳及右眼眼尾下方,有一颗明显的美人痣。
“小九,我可能只能陪你有限的时间。”她说。
老教授失笑道,
“我不也是吗,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