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十年，冬，大朱国京都—久安，迎来了百年一见的瑞雪，大如鹅毛纷飞，密如簸箕筛米，是来年丰收的好兆头。
这场规模宏大的冬雪覆盖了久安城外不知多少里，只知，便是登上城里最高土木建筑—第十天，也是望不到这片入眼白茫的尽头，可谓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无数道炊烟袅袅地升腾在久安城的上空，雪压不倾、风吹不散，纵是强大如斯的天地之威，也无法冰冻人们一颗欢庆节日的热诚之心。
久安城以及整个大朱国的人们都在准备着冬至节要吃的食物—饺子，以此来纪念五百多年前一场决定天下局势的战役，由太尉蒋弓鹰率五千精骑在边境大破蒙塔国五万大军的赤鹿之战，这一战，彻底地奠基了大朱国政权。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用饺子纪念一场横尸千里的战役，贫困潦倒的穷人们只知道在熬过了一个顽强拼搏的一年，可以在饺子馅儿里多加点肉，以此打打牙祭；富庶不愁的财主们只知道在晃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一年，可以在饺子馅儿里只放蕨菜，借此去去油腻；无所事事的秀才们只知道在等过了一个抓耳挠腮的一年，可以在饺子馅儿里塞枚铜钱，愿此榜榜中的。
“哈哈哈哈……”半大的孩子们已裹着厚实的棉袄，举着随意揉成的雪球，在纵横交错的久安城街巷里打起了热闹的雪仗，屁股后还跟着父母的一声声嘱托、叫骂声……
……
圣文村，一个坐落于久安城东边三十里外的小村庄，不足百户，民风尚且淳朴，以耕田、放羊为主。
在大朱国如夜幕繁星般芜杂的村庄中，圣文村并不显得起眼，甚至有些渺小，却是极少数被冠以“圣”字的地方。
这个当头“圣”字的泼天殊荣是源于五百多年前用一篇洋洋洒洒五千字文助大朱太祖起兵的百里锦秋，凭一纸白纸黑字，后者为前者赢得了天下近半数有识之士的心，从而引出了一段潜龙腾渊、猛虎出山的乱世。
百里锦秋是前朝安平村人，大朱国建朝后，安平村被大朱太祖改名为圣文村，予以无上光荣。百年后，久安城一才思敏捷的诗人论：天下才共一石，右丞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余下一斗。
圣文村三字，不能免税、不能减赋，空空一个名头就挂了五百多年，便是最低微的征税小吏都能在每每路过的时候笑出声来：圣文村？都五百年了，连个秀才也没有，干脆叫大字不识村！
说村子大字不识，实属过分！因为大多数村民还是会认、会写自己的名字，仅仅如此。不知是百里锦秋将村子几百年的才气一人独揽了，或是风水不好的原因？圣文村至出了个文圣后，再无文人墨客、秀才学士，没落到各地的书生在听到这个五百年前宛若墨香圣地的地方，都会思索、回忆半天，最后得出一致的认同：荒谬！荒谬！实在荒谬……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
“咚咚咚……”
圣文村西头最靠久安城的一幢老旧屋宅内，一白面少年已推开了灶房的木窗迎接着东来的曦光，在对着窗外的雪景边伸了一个懒腰边念着诗后，用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开始剁着案板上的肉和韭菜，手法快速且熟练，颇具大厨风范。
白面少年面容俊秀，小眼弯眉、薄唇皓齿，鼻若悬一胆，双耳似雀翅，黑发结髻盘于后脑，只着一身青灰深衣，虽是初冬，仍是显得单薄，却在卖力地切了几块冻得发硬的肉块后，额角冒了不少的汗珠，脸上浮现燥红。
“呼……”
白面少年花了近一刻的时间才将肉块、韭菜剁成末，口中喘着粗气，又马不停蹄地将两堆黏稠的东西倒在一个大黄碗里搅拌，做成包饺子的馅料。
“渊腾，要不要来打雪仗？”突然，一个头上裹着黑色绒布的大脸少年趴在了窗户上，边吸着白涕边问向忙碌的白面少年。
被唤作渊腾的白面少年露出一个干净无暇的笑容，说道：“不了，我还要做饺子呢！”
说着，渊腾从一旁的一个塌了半边扇门的木柜里取出一张晾着寥寥十数块饺子皮的石碟。
大脸少年使劲地往屋内张了张头，像要看点什么，当看到渊腾有条不紊地鼓捣着稀少的馅料和同样稀少的饺子皮时，好心说道：“渊腾，和先生去我家吃饺子吧！我爹今年买了好多饺子皮，管够！”
大脸少年在说出“好多”两个字时为了更有说服力和形象，特意地用手比划了两下，一副憨厚天真的模样。
渊腾边捏着饺子皮边做解释道：“大川，先生这次买了三十个铜板的饺子皮和馅料，比往年多多了，够我们吃了！”
未涉人世的大川是不明白三十个铜板的价值的，只知道“三十”是个极大的数字，好大好大，有他刚才比划的那么大！便恹恹道：“那好吧！我去打雪仗了！”
渊腾垂着头应了声“嗯”，手上的动作继续着。
“哈哈哈哈……”
“噗通……”
木窗外响着一阵阵少年们的欢笑声时，渊腾开始将包好的十数个看起来卖相上佳的饺子倒进烧开了水的铁锅里。
半大的饺子一入锅便漂浮了起来，经过汤水的沸动后，形成了一块聚集的饺子堆，如一面浩淼湖水中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噼啪、噼啪、噼啪……”
渊腾坐在不时往外扑腾着火苗的灶坑前，盯着发出“噼啪”声的柴火发呆，仿佛这种不难听，但也绝不好听的声响能让他静下心来。
……
“嗯……”
“馅儿小了些……”
土灶台旁，一张高不过及膝的旧木方桌上正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坐于渊腾对面的白衣先生用着仅剩的左手舀起一个饺子品尝，嚼得稀碎后，悠悠道。
“嗯……”
“味道还行！”
咽下第二个饺子，白衣先生阴柔的面孔有了些满意的神态，言简意赅地称赞了四字后，舀起第三个饺子和大半勺子白糊糊的汤水。
渊腾拨弄着汤水，白瓷小勺将碗里搅出漩涡，饺子绕着漩涡做着顺时针转动。
渊腾道：”先生，下回若是多买些猪肉，就可以做大些的馅儿……”
白衣先生慈和笑道：“明日，大明日，我去隔壁村再找找体力活，行得话，能捞来背柴的活，有个十个铜板！”
“嗯……”渊腾边舀起一口汤水边低声哼哼，眼角不禁瞥了瞥白衣先生空荡荡的右手袖管。
渊腾眨着忽然发涩的眼睛，嘤嘤道：“先生，冬至过了便不用吃饺子了，用不着再买肉了。”
白衣先生左手抓住碗沿，端起黄碗灌下热乎乎的汤水，顿觉喉咙、心窝、胃腹冲入一股暖流，语气畅快道：“不是冬至不吃肉，怎当王侯？王侯怎能不吃肉，顿顿入喉！入喉再入腹，入腹再入头。百斤肉化百筹谋，百筹谋化解君忧。解君忧，解君忧，君无忧来封王侯，王侯封何家？何有郎食十斤肉，力开十石眉不皱！不是冬至不吃肉？”
“哈哈哈……”白衣先生从锅里盛了几瓢的汤水，特意地撇开了凑过来的几个“殷勤献身”的饺子，边喝边嘱咐道：“小腾，你等会儿去曹猎户家支五十个铜板，当是他家孩子入冬的学费，用这笔钱去久安买些笔墨纸砚。”
听到要去久安城，渊腾狼吞虎咽地扒完了碗中的饺子，问道：”先生，今天去么？”
白衣先生搁下不留残渣的黄碗，抬眼看向窗外，点了下下巴，语气肯定道：“嗯，今天！”
……
“哒哒哒……”
一头双耳快赶上两叶芭蕉的灰毛倔驴拉着一架不停发着“咯吱、咯吱”声的破木车前进在一条车马道上，速度很慢，慢得悠闲。
车马道的两旁都盖满了半尺后的积雪，雪松银针、白熊老猴、冰湖素石……
“渊渊儿，你去久安干甚啊？”坐在车头有一下没一下抽着倔驴的老头子在抽了一口旱烟，吐出浓郁的烟雾后，问向车上卷成一团棕毛球的渊腾。
老头子是圣文村的李姓老农，性子朴实、憨实可爱，青年丧偶，一人辛苦耕耘了几十年，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很是喜欢有文化、有礼貌的渊腾，亲切地叫后者“渊渊儿”，偶尔赶驴去久安城卖些城里人喜爱的农货，赚点铜板，后者也经常蹭他的车。
渊腾的深衣外披了一件棕色绒毛大披风，仍然被冻得直发颤，边拉了拉胸口的襟边边咬牙道：“先生叫我去城里买些笔墨纸砚，家里的快用完了！”
李老农有些不高兴道：“白先生也真是的！这么大冷天叫娃娃儿出门，真是不会疼娃娃儿！”
说着，重重地咬了两口铜质的烟嘴，又继续地“吧唧”着嘴，好像是白先生被他咬了一般。
渊腾搓着发麻的鼻头问道：“李爷爷，今天还去城里卖农货啊？”
“嘿嘿……”李老农怪笑了一阵，挂上一副“小商贩做了大买卖”的表情，两只老眼眯成了一条线，得意说道：“入了冬，几个月前种的番薯熟的不能再熟，今年又是旺年，比去两年收的多了三成咧！久安里的大富大贵们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都喜欢上了吃番薯，说这玩意儿去油腻，养身体！如今，一斤番薯能卖到六十个铜板板儿！渊渊儿，你说，这给畜生吃的下贱东西真养身体不？”
渊腾盯着车上捆着的几筐硕大无比的番薯，喃喃道：“也许吧……”
……
一道连绵不知多长的黑石城墙在车马道的尽头耸立着，远处看来宛若一条蛰伏的乌龙，气势威严、磅礴有力。城墙高约八丈，墙头上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立着寒亮亮的枪头，飘着锦边红底的彩旗，旗上绣着金色的“朱”字，甚是威风。
车马道在城墙下的一个人高小门前停止，小门前站着两个无精打采的披甲卫兵正有一句没一句的插科打诨，消磨站岗的时间。
左边的卫兵道：“听说了吗？圣上准备北伐了！”
右边的卫兵应道：“早就听说了！说是要收回前朝遗弃的凤流郡，洛郡等五郡！”
“只要不派我去就行了！”左边的卫兵不以为然道：“我只想安安心心守好门！”
右边的卫兵道：”谁说不是呢！去凤流郡，那不是找死吗！过去的武绝，东王侯—蒋太尉，那等英雄人物都没有一点办法……”
左边的卫兵道：“对了，我听我在赤鹿郡驻屯的远方表兄说，凤流郡的小浑王子开始吞并洛郡其他四郡的地盘了，乱的很！稍不注意就波及到了赤鹿！”
右边的卫兵问道：“那你表兄还待在赤鹿？”
“赤鹿虽然危险，不过是赚钱的地方……”左边的卫兵凑过去脑袋，低声道：”我表兄跟着几个都尉常常去凤流郡最外的村子搜刮宝贝，神不知鬼不觉地积了一笔钱财，准备明年就返乡，回来过好日子！”
右边的卫兵半信半疑道：“小浑王子不管？那可是个最记仇的主！”
左边的卫兵笑道：“都说了小浑王子在吞并其他四郡，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再说，赤鹿郡的太守南宫大将军那是紫府境的绝世高手！小浑王子来挑事，也得掂量掂量！”
“两位大人……”
“进去、进去，快点儿……”
当李老农牵着驴车要给两个卫兵行礼时，后者只是不耐烦地催促，尽快地打发着打扰他们闲聊的人。
“走咯！渊渊儿，进城……”李老农也不恼，吆喝一声，抽着倔驴往小门进。
“说起南宫大将军，因为十六年前的王侯府惨案，差点为了自家妹妹起兵造反……”
“若不是混元宗的老祖宗出面澄清，凭南宫大将军那铁腕，江山很可能就改……”
左边的卫兵慌张地捂住了右边的卫兵的嘴，斥道：“不要命了？这种话也能说？”
两名卫兵交谈的声音不大，却依然被一动不动地坐于车后，难以引人注意的渊腾听得一清二楚。
“王侯府惨案，南宫大将军，混元宗……”渊腾目光恍惚地盯着脚下车板上附着的霜，反复地念着。
东面的小门是久安城八大主门，十六副门中的一座副门，主要进出城东外一些村庄里赶集的百姓，流动量不大，门后是城东青龙大街的集市。
李老农先是抬头看了看天，又对渊腾说道：“渊渊儿，约莫申时就可以买完这车番薯了，你申时来这儿等我。”
渊腾点头道：“嗯，李爷爷，我申时来找你！”
李老农招呼着手，眯眼笑道：”快去吧！”
“嗯！”
渊腾干脆地答应了一声后，转身朝集市外走去。
这座集市是青龙大街中最小的一座，处于一条不足百米的小巷内，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色各类的店铺一样不落，倒也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渊腾要去的地方是集市外的“文雅斋”，专门出售文房四宝的小店，因为价格便宜的原因，已是那里的熟客。
无数顶被临时用木棍搭起来的布棚压满了积雪，欲落未落，看的渊腾产生了压抑感，脚步加快了些。
“公主巡游，跪……”
正当渊腾走出了巷口时，一队金镳玉络的车马在一声格外嘹亮、阴柔的男声中，从青龙大街由北向南，悠悠而行。
渊腾撩起了大披风的边角，单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目光微微下斜，完成了一个大朱国最基本的臣子礼。熟读了《礼记》的渊腾即便是第一次遇见皇室巡游，却也慢条斯理，不见慌乱，比之不少上朝的官员还要标准。
“公主？”当今的大朱皇帝有三十二个公主，渊腾很好奇这队车马是哪个公主的仪从。
车马队伍渐渐逼近，八匹神骏的踏蹄声也愈发刺耳，渊腾不禁抬眼瞧了瞧，瞧见队伍的当头是四个怀金垂紫的带刀金吾卫，个个气宇轩昂、龙行虎步，八道锐利的目光不时地扫向人群，警惕不轨之徒。
金吾卫之后是四个扛着一丈多高红牌的魁梧汉子，红牌有两寸多厚，少说也有两百斤重，几个汉子却步履轻松、面色惬意，令人瞠目。红牌上印着一只金色，意欲腾飞的凤凰，凤凰生机勃勃，有脱牌飞离之感。
抗牌汉子之后是八名姿容上好的年轻女子，八名女子华冠丽服、步步生莲、胭唇红腮、玉手寸足，惹来不少男性的目光。
八名女子之后便是一辆由八匹通体雪白如白玉的骏马拉着的黄金辇车，辇车四面垂挂着微微浮动的红纱，红纱内坐着一名头戴金冠的妙龄少女。
渊腾往红纱渗透的目光如炬，年仅十七岁的他，生平头次尝到了盼望且急切的味道，盼望能来一阵风吹起红纱，急切风能来的快些，不然辇车可匆匆不等人。
“呼……”
风来了，一股并不凌厉的北风以扣人心弦的态度，一步步地拂起红纱，好似洞房花烛夜那个翘首以盼，却又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的年轻新郎，又像邻家那个吞咽口水，而又谨小慎微地打开糖罐的黄髫小儿。
红纱不在了，辇车的四面空空荡荡，车上的少女友善地朝四周的人们微笑。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是一首流传于大朱国的古老诗歌，讲诉的是前朝一位最美女子的容颜，渊腾脱口而出，他知道，辇车上的女子绝对配得上这首诗歌。
十六年前，久安城皇宫栖风宫德妃产下一女，名曰沐月，甚得圣上宠爱。
沐月公主五岁，栖风宫降下金凤，与公主亲密嬉戏，震惊朝野。
次年，圣上改年号为元凤，以纪神迹，封沐月公主—元凤公主，驾八马辇车，等同皇后。
元凤公主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八岁便贯通八脉，凝练下丹田，一身内力修为居举国少年前列，前途无量，连大朱四大剑宗的混元宗宗主，天下十大圣人之一的剑圣都是啧啧称赞。
元凤十年初，西方兴龙国太子协黄金百车，凝丹丸千枚，灵枢境强者百名，只为见一面“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元凤公主。
“拜见元凤公主！”
所有人，包括渊腾，齐齐垂头恭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