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竹叶打着旋儿在骤风中划出凌厉的弧度,突的以极快的速度朝白无忧的脸颊划过去。
白无忧衣裳飞舞,鼓出一阵触目的鲜红,整个人在飞裳的映照下,似踏火而来的红莲。纤指骨节分明,在即将划到他脸颊的一霎那,两指合并,看不清动作,竹叶已夹在双指之间。
唇畔微微抿起,凤目幽深似海,手指轻轻松开,竹叶已然随风飘远。
黑衣人声音幽渺而颢远,嘶哑的嗓音像在黄沙中进洗过一般:“无忧,永远记住,你是子午宫的少主。你身上承载着万千宫人的性命,包括:为师。”
半刻后,白无忧轻轻的点头,道了一声:“是。”抬头看,冷月云遮余残钩。
黑衣人欣慰道:“为师也不想逼你,但是,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整个子午宫的使命。”他前进一步,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脸露出一小半下巴,却是足以骇人心魄,无数道疤痕遍布其上,像盘曲着世界上最可怕的毒虫,一道一道无法形容的惨烈,只是一个下巴,就让人心寒生怖。
“尽快把那个女子的身份确定好,到底是否带有麒麟之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是的话——杀。”黑衣人冷冷的说道,一个字便决定一人的生死,却好像只是踩死一只小小的蚂蚁般轻松。
白无忧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只是袖下的手,不经意的收紧了几分。
“那个皇帝那,近来没什么动静,倒是我们的好机会,南北两地的分处是时候扩张了。让无邪尽量拿到西南粮道控制权,那边关联着西军的后备运输,非常重要。还有江南的河道,苏家坐镇九水十八湾百年之久,也该易主了。”
“苏家一向中立,想来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不若派人交涉,以威示之。”白无忧一向明白师傅的意思,所谓“易主”,便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黑衣人突的冷笑起来:“无忧,为师问你:子午宫宫训第一条是何?”
“为大事者,切忌妇人之仁。”白无忧一字一句的念道。
“你记得就好——”
突的,不远处,树丛一阵异响,黑衣人眼神一凛,一颗石子应声飞向树丛。
白无忧心脏猛地一提,来不及思考,立刻翻身将石子挡掉。
“无忧!”黑衣人不满的低喝道,双掌合一,化气为形,以凌厉之势向树丛袭去,却突的气息减弱,再次在半途被白无忧化去。抬头看,月已尽入云幕,阴时已过。
黑衣人不得不飞身离开。多年前他受了致命之伤,虽侥幸活过,却只有在每月中月开阴门之时,他才可离开暗宫冰室。
“这次且饶她一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不该记得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办!”人已走,但留下的话语在寒风里反复回荡,威慑十足。
白无忧秀眉蹙起,神色却是相当冷,瞥着微微发抖的树丛,道:“出来吧。”
树丛窸窸窣窣,半晌终于冒出个小脑袋,却是顶着个鸡窝造型的简兮。简兮还在偷听到某些事的震惊之中,陌谷风……子午宫……西军……又是什么江南苏家……她被完完全全震惊到了,又被黑衣人内力所骇,到现在还心神不宁。
“你听到了?”白无忧不再与她调笑,冷如腊月寒冰,又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摸样。
简兮点点头,又摇摇头,脑袋混混沌沌尚未清醒,心脏发憷。
白无忧双眸与她相对,幽深如海的波涛下,又好像燃着一把熊熊烈火,带着蛊惑的咒语,看得简兮移不开眼,隐隐有呆滞之感。
突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瞬间转移到简兮眼前,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小小的药丸,趁简兮受迷惑之际,塞入她口中,默念一句:“已忘,已眠。”
简兮眼睛不受控制的闭合,腿一软,已经倒在他怀中。
风飘忽,竹林作响,白无忧看着怀里的简兮,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叹息一般的说道:“这是注定的,我们……谁都改变不了。”
抬头望,云已散开,露出一轮寂寞的玄月……
碧波环绕引凤阁,梧桐郁郁锁清秋。玄月高空风萧瑟,夜夜无眠愁苦多。
“陛下,您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呢。”王成感叹道。
陛下自那日猎场回来后,就搬到了引凤阁,除了早朝,整天把自己关在这里,发了疯一样:不是拼命的批改奏章,就是如现下一般静默无语。比五年前,那位岚主子离开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滚开。”
“陛下……”
“朕叫你滚!”曲敛晟一声怒吼,将王成喝住,不敢再多嘴。
曲敛晟却不为所动,继续躺在简兮曾经最喜欢的那张竹椅上,望着同样一轮月亮,眼神失去了焦距。
简兮跳下去的那一幕,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填补不完的大窟窿。那一瞬间,他感觉世界都塌了,什么朝堂,什么国家,什么社稷,在他眼中都成了一个虚幻的表象。他的躯体还活着,但是心已经空了。
他想找,又不敢找。他怕,他怕如果最后找到的是她的尸体,那他该如何,他会不会拉所有人去给她陪葬?
“父皇。”小曲昕敏感的心思,早就感觉到父皇心里的悲伤。大眼里含着泪珠,拼命的忍住不让它掉下。
曲敛晟看着乖巧的女儿,把她抱在怀中,神思恍惚,想起国宴上她的最后一抹笑,笑得那么美,她说:请陛下好好待小公主。
你让我好好待昕儿,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待我呢?我欠了你的,你再回报过来,我们只能这样互相折磨吗……
“太后金安。”王成正伤感中,突的看到太后娘娘驾临,急忙叩首问安。
“嗯。”太后微微颔首,一袭深色的拖地宫装,慢步轻移,平时宝严庄相,慈善微和的脸上,此时也不带上几分焦急,但更多的是薄怒。
“皇上!您倒是好兴致啊,夜半赏月雅兴非凡啊。”太后语带嘲讽,竟是来训话的。这个皇儿,从小心高气傲,但是在某些事上,只认死理,五年前那副样子,现下更甚。教她这个做娘的,如何不痛心。
“母后,夜风凉,您回去歇着吧。”曲敛晟淡淡的说道。
“哀家没有陛下这样的儿子!陛下这样何以为君?!何以立国?!何以平天下?!曲古意还在蠢蠢欲动,子午宫还是个不定数,您准备如何应付?”太后盛怒道。接连四个问句,将曲敛晟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这个皇位是踏着多少人的血肉,多少人的牺牲,才爬上来的。他曾经的霸气,曾经的傲骨,曾经的抱负,都到了哪里?面对无数奉他为天的百姓,他该如何交代?
“陛下这样根本无法处理朝中大事,还是先去解决了这件事,再来图谋社稷。她一日未被发现,就一日未死,这个道理难道还有哀家来教皇上吗?”太后长叹一口气,沉声说道。
曲敛晟恍然顿悟:“那朝廷——”
太后笑道:“别忘了,哀家乃惠慈太后,这区区朝中百官何在话下?何况你养的那群大臣,竟是废物?!”惠慈太后,性贤良,先帝崩时,五龙夺帝,朝中党派混战,太后以纤素之手,扶倾塌之社稷,安万民保国疆,世称惠慈孝廉威武太后。
曲敛晟眼中的希望再度点燃,像又活过来一样,一扫先前颓废之色,躬身行大礼以谢:“谢母后!”
“王成!替朕宣大将军李立,宰辅邵允文,大司马刘永健,还有四王爷,朕要立刻召见!还有给朕备一批马,让李彦领一队人随时待命……”曲敛晟气势大振,又恢复到那个苍天在手,指点江山的庆云之主。
“哀家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无论如何,哀家不会再插手,您自己掂量着吧。”太后开玩笑似的威胁道。
“谢惠慈太后!”曲敛晟笑着回道。
太后看着他旋风般离去的身影,眼带笑意,恍若叹息道:“哀家,终究还是个母亲。”说着,牵起乖顺的小曲昕,慈爱一笑。
那轮玄月向上勾起,勾出道弯弯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