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兴祖低着头,双膝跪在御书房的金砖上,心里默默的数着刻漏飘的滴水声。
已经数错了好几回了,但仍不敢抬头。
四根硕大的蜡烛将房间照的很明亮,顾铣端坐在玉几前翻看着一份又一份的奏章,平日里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今天却觉得很难决断。
顾铣合上奏章,顺手接过身边小黄门递过来的茶,看着跪在地上的顾兴祖平静的问道:“知错了吗?”
顾兴祖老实的应着:“孩儿知错了?”
顾铣端着茶杯的手伸到半空中。继续问道:“既然知道是错事,为何当初不仔细想想?”
没有顾铣的吩咐,顾兴祖不敢站起来,甚至不敢抬头。
“周国使臣欺人太甚,儿臣看不过去,略施小计惩罚一下。”
顾铣的嘴唇刚触及茶杯,听到顾兴祖如此答复,重重的将茶杯掷与桌上,泼出的茶水打湿了奏章也放佛没有察觉。
顾铣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凌辱他一顿,事情就解决了?真是笑话。”
话语中浓浓的厌恶,让顾兴祖不寒而栗。顾兴祖将头贴到冰冷的金砖上,说道:“儿臣只想让他们知道,我们云昭也不是好欺负的。”
听到顾兴祖还敢反驳,顾铣顺手抓起一贴滴着茶水奏本,朝他头上撒去,怒道:“你以为羞辱他一顿,大周就会免了云昭的贡银?你以为羞辱他一顿,大周就不要我们去抓灵兽?你以为羞辱他一顿,大周就不会让我们的勇士白白牺牲;你以为羞辱他一顿,大周就认为我们不能欺辱了?”
顾兴祖倔强的抬起头,红着眼反驳道:“难道我云昭就一直任由周国凌辱?难道云昭百姓的就任由周国奴役?只要我们云昭还有勇士站着,就不能这样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顾铣大怒,快步走到顾兴祖身边抬起一脚将他踢到在地,恶狠狠的说:“混帐!只要寡人尚在,云昭还轮不到你做主。”
顾兴祖诚惶诚恐的爬起来,又跪倒在地。“儿臣知错,儿臣不敢!”
顾铣怒极反笑:“你这是知错?你这是不敢?”
顾铣极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觉得如果再跟这个逆子谈下去,一定会忍不住要砍了他。
顾铣喘着粗气道:“滚到屏风后面去,待会看你王兄怎么说?”
顾铣擦干嘴角的血迹,退到屏风后面。没过多久世子顾兴国便在小黄门处罗的引领下到了上书房。
作为世子的顾兴国在私下场合早就有了见君不跪的恩待,他恭敬的行了一礼:“参见父王!”
年轻的顾兴国身材匀称而结实,剑眉星目,相貌俊朗,一袭灰白色的周袍,让他看起来颇有名士风范。不过若是认为他文质彬彬的书生,那就错了。从他的脸庞可以看出他并非文弱书生,他身上更多的是云昭顾家一族的桀骜不驯。
顾铣调整了一下情绪,和颜悦色的道:“免礼!坐下吧!”
顾兴国谢过父亲,小心的半坐到矮凳上。
顾铣很满意他的世子,为人处世四平八稳,足智多谋,温婉而不失威严。
顾铣甚至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种浓浓的气息,能吸引身边的人不由自主的维护他。
不过站在屏风后面的顾兴祖便不这么想,同样是儿子,为什么你的态度差别会这么大。也用不早当着我的面表现吧!难道我就不是你亲生的。
不过想归想,委屈归委屈,可他是不敢说出来。
顾铣坐在书桌后面,远远看着顾兴国开门见山的问道“世子,你说说大周的事情该怎么办?”
“事情已经发生了,父王也没必要为此气恼,若是因此气伤了身体,那就是儿臣的罪责了。不过今天那袁不疑太狂妄了,简直是目中无人,不可不惩。”
作为一国之主,被一个小臣子指着鼻子怒骂,颜面尽失的顾铣心中不生气是假的,但他一时半会也没弄清顾兴国到底打算怎么办,于是问道:“世子准备如何惩罚这狂妄小人。”
“最好是杀了他!”顾兴国眼里凶光一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屏风后面的顾兴祖暗自叫好,觉得还是大哥对自己胃口,比自己更有魄力,也越发佩服顾兴国。
顾铣却怎么也没想到长子比老二更凶,根据他对世子的观察,心知他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便问:“世子准备怎么做。”
顾兴国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甚至超过了父亲。他早就想好了如何对付这些趾高气昂的使臣,只是有些风险,也不知道顾铣是否同意。
现在见到顾铣正在气头上,便先出言激一下,试出顾铣的态度。如果顾铣怒斥他,说明不同意,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再说;如果顾铣没什么态度,那就说明心中其实也想这么做,只是没有打定主意。只要顾铣想做,那么顾兴国的目的就达到了。
“大周明年打算对乌蛮作战,此时提出这样的进贡要求说不定是在试探我们,心底早就算准我们乌西六国没这么容易答应。我们只要不触及他们的底线,大周反过来会安抚我们。但是如果这次有哪个国家触及大周底线,大周肯定出兵攻打,杀鸡儆猴。”
顾铣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有道理,继续说!”
顾兴国见父亲有兴趣,便接着道:“我们现在已经彻底得罪了正使秦少坤,从今天袁不疑的态度可以看出来,整个使团都对我云昭不满。他们的奏章里肯定会刁难我们,如果不除掉这个使团,恐怕我们就会成为那只被杀的鸡。”
顾铣道:“都是你二弟干的好事。”
顾兴国连忙说:“父王也不必怪责二弟,二弟也是看不得父王受辱。君辱臣死,父辱子死。二弟这么做也是感同身受。”
顾铣道:“犯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护着他。这些年寡人不管他,你也骄纵他,你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顾兴国道:“父王可错怪儿臣了,二弟性格好动不喜念书,儿臣便给他找了最好的灵修师父。二弟极其聪慧对灵修一道又很能吃苦,如今已经进入了化灵期,连儿臣也不是他对手,将来必定是父王开疆扩土的一员猛将。”
顾铣不待见顾兴祖,最见不得有人说他的好,不耐烦的摇了摇手道:“别提那个只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家伙了,你继续说该如何除掉这个使团。”
顾兴国继续道:“使团人手不多,五百狼骑足以将他们尽数屠戮,但我们不能在云昭杀他们。儿臣的意思先应付他们,至少在我们的国书上先递交一个令周国皇帝满意的答案。”
西乌乃至云昭都不讲究长幼有序、嫡庶有别,顾铣能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夺得国主的大位,自然也不是笨人,沉思片刻,淡淡的说:“世子的意思是,再启谈判先答应袁贼的条件。等出了云昭再派人将他们全部杀了?”
“父王英明!”
“这主意不错!”顾铣点点头,便吩咐小黄门处罗请丞相和大将军过来筹划。
等处罗出了门,顾铣便把顾兴祖从屏风后面叫出来,沉声说道:“你现在知道什么叫谋划了吗?逞一时之快并不能代表什么,忍辱负重才是大智慧。你回去禁足一个月,不要再给寡人惹事。”
大周副使袁不疑还没回到使馆便后悔了,出使属国挑起纷争并不是此行的目的。使团受辱,又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起他的怒火,性子耿直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
文人都狡诈如狐,袁不疑生怕秦少坤将谈判失利的原因安到他头上。回到使馆袁不疑便将谈判结果汇报给了秦少坤。
趴在床上的秦少坤抬起头恶狠狠的道:“这帮蛮夷实在是太可恶了。回去后你我一起上书陛下,必须严惩这些不知好歹的乱臣贼子。”真说起来秦少坤对云昭的恶感比袁不疑更深,现在有袁不疑帮他说话,事情更容易办成。
袁不疑松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然后摇摇头不无担忧的道:“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们敢断然拒绝大周的条件,肯定有什么计划,我们必须加倍小心,免得着了他们的道。”
秦少坤脸色一红,努力想换个姿势却牵动了伤口,哎呦一声道:“你放心,这几天本官足不出户,看他们怎么暗算我们。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驿馆里动手。你赶紧派人联系蛮古国主,让他多派人手到国境迎接我们。”
袁不疑遵命退下,秦大使臣脸色便阴沉下来,恶狠狠的道:“顾兴祖,老夫必让你们云昭顾氏一脉身死国灭。”
另大周使臣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云昭世子顾兴国便绑着顾兴祖上门负荆请罪。
秦少坤趴在床上看到上身****,身背荆条的顾兴祖,阴笑道:“知错了。你以为这样装模作样就想让本官放过你。我被那两个畜生打了五百五十棍,你就受五百五十鞭子。怎么样,很公平吧!”
顾兴国想不到这秦少坤居然恼羞成怒,连上国天使的风度都不装了,连忙奉上一叠银票和一个装满灵晶的锦囊塞到被窝里,陪着笑道:“舍弟少不更事,冒犯了上使。昨天已经被父王罚跪了一夜,身体吃不消就让我代替吧。”
秦少坤虽然收了银票和灵晶,但是奇耻大辱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秦少坤心想:云昭世子的面子不能不给,但又不能这么轻松的放过顾兴祖。
狐狸眼咕噜一转,笑着道:“兄友弟未必恭,世子能替自己的弟弟受罚,本官很是感动。但我又想,世子如此庇护弟弟,又未尝不是害了他。不如这样,便让二王子护送本官出使西乌其他四国如何。”
顾兴国暗道不好,想不到这贪财好色的秦少坤并非昏聩无能。弟弟的性格自己清楚,虽然有点小聪明,可一旦受到刺激肯定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蛮古、青氐、柔兰、羌戎四国没有一个善茬,如果秦少坤出言挑拨,顾兴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未可知。
顾兴国笑道:“舍弟向来顽劣,文不成、无不就难当如此大任。不如在下替上使挑选一个高阶灵修如何?”
秦少坤笑道:“世子,你可知道温室里的花朵,为什么总没有外面那些野花灿烂?你可知道草原上的雏鹰为什么会被叨出巢穴?二王子天资聪颖,只是这些年被你护得太好,犯了什么事总有你护着,怎么能长大呢?本官带他出去游历一番,定有长进。世子也不用替他安全担心,副使袁不疑大人可是入道期的高手。”
顾兴国不好做主,而且这件事情如果报到父亲那里,据他的猜测父亲十有八九会答应。这事本来理亏,秦少坤势要报仇,就算自己不答应他也会去请求父亲,心中犹豫不决,难下决断。
跪在地上的顾兴祖抬头对大哥坚定的说:“大哥不必多虑,答应便是。上使说的是,我这一辈子总不能呆在大哥羽翼下。大哥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父王那里就劳大哥多费心了。”
秦少坤忍着痛哈哈一笑,满脸皱纹绽开如同一朵鲜艳的菊花,片刻之后又因疼痛皱成一团,说不出的怪异。
“二王子,我可越来越喜欢你了。”
顾兴祖菊花一紧,冷汗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