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打一下朝便风尘仆仆地飞奔回府。
雨过天晴,庭院内的海棠花开似锦,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此刻更加艳美高雅,那鲜艳碧翠的红花绿叶及花朵的繁茂与初升的朝日争辉斗影,不相上下。因着昨儿雨势过大,些许的海棠花已被雨点打落在地,青石径上满满的铺了一层,踩上去好似宫绸锦缎所制的红茵地毯一般,柔软无痕。
赵美进书房内庭时,赵从德正在遣人细心打扫院内落茵满地的残花。
看到赵美一进拱门便火急火燎地朝他奔来,赵从德低垂的头似是不经意间挑起眼帘复又垂了下去。
赵美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教,一个箭步向赵从德迎上去。
“老爷!出什么大事了吗?手下当差十几来,从未瞧见老爷今日这般慌乱的样子!”赵从德说此话时语调十分平静,与赵美的慌乱形成鲜明的比对。
“都下去吧!从德,随老夫进书房,我有话问你。”
“好!”尾随赵美进入书房,反身掩好门窗。
“江南转运史狱中暴卒而死,这事如今轰动整个朝野上下,你可知道!”也许是内心过于急切,赵美说出的话语既夹带着一丝颤意。语罢,闭目,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着,猛然抬眼,白如霜雪的眉下,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死死的盯住赵从德,幽潭一般,深不可测。
“什么?江南转运史不明身亡,怎么会这样?”这一说不要紧,赵从德脸色煞的一下铁青,惊诧的自语道。
赵美将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搁在书案上,半响,才无奈的一笑,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喘了口气儿,若有所思地对着赵从德说道:“江南转运史贪赃枉法之事,如今也算是东窗事发了吧!年前他送到府上的银子你可封好了?不要到时落人口实,让人家逮了个正着。哎!死了也好,就这么一死,倒也为老夫省了不少事儿。就算日后皇上察办时,也是死无对证,他也只能是怀疑老夫,不敢给老夫糊乱定罪。”
“可是……老爷!这葛启明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暴卒狱中,难道老爷真的不担心这库银……库银……”赵从德听了赵美一番话,现在已是激动得面红耳赤,说出的话已是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是呀!这事我也捉摸不透,到底是有人想在老夫背后捅个马蜂窝出来。哎——”赵美此时才稍微平静了一下心绪。这葛启明如今出了事,他是管不了,可眼下的是自己可别给掺和了进去,让人给当了奠脚石。仰面躲在檀木太师椅上,心里依旧乱糟糟,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总感到此事来得蹊跷:那刑部戒备如此森严,就算鸟儿入内,也可算是插翅难飞,更何况里面的人全数都是他旗下之人,除了这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如今这查证葛启明暴卒身亡这么大的案子也不像往常一样经过他一朝之相的手?难道有人背着他在小皇帝面前捅了他一刀?可即便是有人使了他的坏,这事也该刑部与大理寺去处理呀,怎么落到了御史大夫头上?哎!这事若是落到刑部,那这烦心之事便可迎刃而解。可是,眼下要怎样才能落到刑部头上去呢?这还真是一大难题呀——
“老爷,眼下可得拿捏好主意才是。”赵从德瞧着沉默不语的赵美,语声极轻的道。浓墨的眉宇间隐隐锁着深沉的愁郁。
赵美不予理会,起身负手而立,眼光望向窗外绵亘蜿蜒的山脉,无限苍茫。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了,眼角皱巴巴的纹路,似春蚓秋蛇爬行过的痕迹,弯弯曲曲。可一双豹螭般敏捷的双眼,为他满面苍桑的面颊独添了几分阴厉。
“事以至此,老夫唯今倒有一计,看能否用上,以缓这急迫的形势。从德,老爷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可就全杖你了,这事你必须赶快去办,而且一定要办好,否则祸不旋踵。”话罢,倾身上前,在赵从德耳畔耳语了一番。
“是,老爷!从德一定不负老爷所托。”赵从德抱拳,跪地恭谨得一丝不苟。
起身亲自搀扶起仍恭谨伏跪在地的赵从德,赵美此刻却露出一抹极为温善的笑容,轻拍他的后背,语重深长的道:“从德,你虽是老夫的义子,却是胜过亲子呀,以后诸事,老夫还得抑仗你呀!好好干,日后义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是,多谢义父厚爱。”
“少爷!老爷说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出书房,还请少爷先行回房,容后奴才通报老爷。请少爷不要为难奴才,奴才只是按吩咐做事。”庭院月牙拱门外传来一阵叫嚷声,惊破了书房内谈话的两人。
“都下去,这儿没你们的事,若是一会儿老爷怪罪下来,不是还有我顶着呢!你们怕什么?下去,全都下去!”赵易轩不耐劳的向一侧纠缠不休的奴才道。
平日里大家见惯了赵易轩一脸温润如玉的模子,咋一见他今日怒冲气气的样子,都唬住了,也不该再向前多阻挠,便犹豫着退了出去。
猛然推开书房雕花漆木门,力道过大,红檀的实木门撞击在青砖石墙上,发出极其沉闷的一声巨响,震得书房内赵美主仆两人反射性的回首,双瞳齐刷刷的看向门外一袭白衣却一脸怒不可遏的赵易轩。
赵易轩前脚才一踏入,便紧咬牙关,恨声道:“父亲大人!难道你疯了不成?”
赵美这才回神,张口欲斥,可是四目相对,只觉得平日里那面如冠玉的男子,今日却是一副冷冽狂傲的样子,让他心下就不由得一颤,冰凉一片。重新坐回檀木太师椅上,一双含着几分酷史的双眼此时终是绽出一抹冷厉的光芒,却也只是刹那而过。
瞧着眼前这对父子的架势,赵从德识趣的掩上雕花木门,躬身退下。
“你才疯了!一大清早的就跑来瞎嚷嚷什么?别老是冲你爹霉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想着成家立室传我赵氏宗室,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哎!”赵美弯身垂目,遮住双眼里腾升的怒意,吹胡子瞪眼的道。他虽妻妾众多,但总共也不过就这一儿半女的,女儿倒是乖巧听话,省他操心,可偏偏这赵家唯一的子嗣自入朝为官以来,便事事与他争锋相对,让他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起初还以为他年少轻狂,如今看来终是自己太由着他的性子做事了。
“父亲大人,请不要岔开话题!你明知我想要说什么?江阳两岸水灾之事,都是你指使人在中作梗,对不对?”明知他会为了名利而不择手段,但他终是疏于防患,酿成今日之祸。入朝以来,处处与他事与愿违,为的就是希望他明白做儿子的用心良苦,希望有一天能让他改邪归正,生活在这般复杂的家庭,让他在朝难以立足,难以做人。
可是这次却是事关百姓生死的大事呀,他岂能如此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以至百姓的生死而不顾呢。自己也明明派人暗中防范他的,终是晚了那么一步……忍不住一阵心寒。
“我不明白你在这糊说些什么!”赵美头一扭,径自埋首案前书卷之中。
赵易轩箭步上前,扯下赵美手中的书卷,痛苦的摇头,声音略显沙哑的道:“要怎样才能满足你无限的私欲?皇上他为我们赵家做的还不够多吗?多到甚至已经有失一国之君的身份了,为何你还不满意?难不成,你还想要他让位于你不成?”赵易轩望着眼前已经被权势折磨得欲罢不能的父亲,失望透顶。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为什么?为什么都身居百官之首了,他还如此的看不开呢?当真是世事不古风俗变、名利二字把人缠吗?
“哼!如果佳铭不能涎下皇子,让位?那也未尝不可!”总之断断不能让这得来不易的权势落入旁人之手!说到此时,赵美的双眼中已喷射出如野兽般嗜血的光芒。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已是位居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堂堂的国舅爷,皇亲国戚,多威风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不知足。多少年来,你为了一已自私,谗语伤人;打击政敌;谗害忠良。爹!难道你就不怕报应吗?不怕有一天激怒了上天,会报应到我们做儿女的身上吗?”赵易轩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激动不已地道。
似乎是这最后一句惹恼了他,赵美拍案而起,“有罪之人,死又何辜?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代天执法而已!”
赵易轩冷然一笑,面露讥讽道:“都是血肉之躯,你怎么忍心……”喉中好似有异物堵住,哽咽得难受,实在气得说不下去了,他捂着胸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就必然要有所牺牲,更何况,这是一个权倾天下的至命诱惑。成功就意味着天下人都将向自己俯首称臣。生杀大权,那就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那佳铭呢?她算什么?看也不过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你怎么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投入火坑,让她独自在那勾心斗角的后宫忍受炽火的燃烧。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父亲。”赵易轩眉睫幽怨,心绪已平伏下来,一脸淡定自如的模样,惟有浓如稠墨的眼睫抖动了些许,在下睑落下一层浓厚的阴影。
“难道你父亲我这样的安排有错吗?皇后!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多威风!多体面!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女子梦寐以求之事。”赵美抬首冷然扫视一眼始终跟自己做对的儿子。
“可是你问过佳铭了吗?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我们还是你的儿女吗?依孩儿看,我们都只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是你权势下的牺牲品罢了。”赵易轩无力的说道,唇际渐渐挂上一抹冷笑。垂下首,书案上的白玉茶盏,似皓雪般剔透,仿佛映着他眼底陡然燃烧的怒意。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爹,就给我滚回你房里安生待着!”
“爹,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
“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百姓,效忠君王。爹,你枉读圣贤诗书。以后我决不会看着父亲大人你兴风作浪而坐视不理!如若有一天需大义灭亲,孩儿也不会心存怜惜而手下留情。孰轻孰重,请父亲大人慎重考虑!”赵易轩蓄意拉长的语调,好似一枚极锐的钢针,刺得赵美全身肌肤疼痛欲裂,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手也不自觉的扶在桌沿。
“住口!你……你这逆子,给我滚!快给我滚出去!”赵美脸色陡变,没想到自己会生出一个如此食古不化的儿子,已是气得浑身颤抖不已。顺手便操起书案上的白玉茶盏徒手挥了出去,上好的白玉盏便被这般摔了个粉碎,清脆的一声声响后,兀自在青砖地面扑腾打着圈儿。
赵易轩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这食古不化的父亲,知道多劝也是无益,只得轻叹一声,躬身作辑,衣袂翻飞的大步离去。
赵美木立半晌,却闻有人轻轻叩门,才醒过神来,接着,传来赵从德的声音:“老爷?”
“进来!”
“是。”推门而入,赵从德躬身行了礼,垂手立于一侧,连头也不敢抬,只是眼角的余光一个劲儿的盯着乌澄澄的地砖。半晌,才慢吞吞,试探性地道:“老爷,少爷他——”
“不要再提这个逆子,”望着赵从德恭谨得一丝不苟的脸,赵美这才回个神来,不由轻吁口气,长叹一声,方说道:“合着是生来与我作对似的。要不是我赵美膝下就这么一个逆子传我赵家香火,我早就赶他出家门,断了这父子之情。”今日心情如此烦燥不安,却不知为何,硬是少了火气,兴许是真的老了吧?
“少爷迟早会领悟老爷为他所做的一切。”
“早晚?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你看皇上在朝上时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他已不是太后垂帘听政时的小毛孩了……如今已不是林中雏鸟,而是羽翼丰满振翅欲飞的雄鹰,这往后的日子,哎……”
“老爷——”赵从德嗫嚅嘴唇,欲言又止。
“算了,”赵美知道他要说什么,袖摆一扬,劫断了他的话言。那原本如鹰般锐利的双眼睛里,此时却饱含着一种忧郁、一脸淡薄的落寞之色,“随他去吧,老夫还有你与从之,不是吗?”这两人算得上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了,比起那些趋炎附势的各级官员,他更愿意相信他们的忠诚。
“只要老爷一声吩咐,从德便是拼了这条贱命也在所不辞!”这是他的肺腹之言。在外人眼中,他可以是相府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奴仆,也可以是丞相府的走狗,他也承认,自己也的确生就了那般的脾气秉性,但多年来对主子的忠心却半点儿不假,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性命,还有人前的无限风光,都是眼前这个人给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好!也不枉老夫提拔你一场。”赵美点头,又道:“交代你办的事情可要放在心上。从今儿起,你要处处留心提防少爷!另外注意宫里皇后那儿的大小情报。”
“是!”赵从德朗声应承,阴冷的双眸中透露出兴奋的光芒。
“好了,你先下去忙你的吧,有事我在吩咐你。”赵美已是筋疲力尽地说道。心里反反复复都琢磨着接下来该走那步棋?这步棋应该怎么走……
赵从德躬身退出,顺手轻轻带上房门,急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