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曲折幽深的长廊向西,便是夹珠御道。方砖铺就的御道宁静深长,有几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那些内侍们无声拱立于殿檐下,看去好似几尊面目模糊的佛龛罢了。子曦静静的立于一金碧辉煌的殿宇前,那是御书房,轻移莲步,唇畔的笑意亦渐渐加深。
刚想举步踏上玉阶,微微侧首之际,便见一众宫婢立于琉璃金瓦之下,不远处一色极鲜艳的朱色鸾舆,扎绣的八宝花样,千色万缕,只一眼便可见绣品那精湛的绣工,其外又有薄纱黄缎重重围裹,因此格外的华贵富丽。在众宫婢内侍的簇拥下款款向她驶来。
看着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排山倒海般的汹涌而来,子曦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行礼之时,只听鸾舆内几声轻响,抬舆的内侍们慌忙把鸾舆落地。随侍的香梅动作灵利的挑起舆帘,碧珠不露丝毫声色的轻扯子曦衣摆,示意她跪下,恭声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赵太后入眼就是子曦那一身简单至极的素色雪白罗裙,虽不似宫中其他妃嫔的绚烂多彩,却只一眼便也知这是今年江南织造新贡的上品料子,这绣活比湘绣更细密雅致,更何况这是金错绣绉的浣花锦,晋代常璩在《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蜀绣与蜀中其他的物产,包括壁玉、金、银、珠、碧、铜、铁、铅、锡、锦等,皆可视为“蜀中之宝”,寸锦可比斗金,这足以可见蜀锦的珍贵与奢华。从来宫中女子连一见也不易,更不用说织成衣裙赐予这刚进宫无几日的小小奴婢,可见皇帝对她的宠爱已是到了极至。虽低垂首跪在鸾舆前,也绝不难看出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所散发出来的孤傲冷漠、肆意张扬的气息。赵姬心中顿时不悦,不由微微蹙起眉端。
端坐舆内的李太后扶着香梅的手肘拾阶而下,步态极慢,仿如行在软绵绵的棉絮上一般,了无声息。子曦已被小喜扶着起身,抬眼便见面前雍容华贵的妇人,一身大红金绣翟纹衣裙,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祖母绿颜色,散发着淡薄的光晕,珠翠满头、华丽难言。面前的女人叠叠翠华下,虽保养极好,也低不过岁月的侵蚀,两鬓已有几许霜色,眼角皱纹如鱼尾密密扫开。惟有那一双冰冽的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散发着犀利的光芒,眸光寒之入骨,令人望而生畏。
子曦及一众宫婢在这样的目光下缓缓敛眉低垂螓首。
极薄的阳光下,赵姬目光幽静,荧然含光。缓缓垂眼,唇际只带着一抹淡定的笑意,倏然厉声道,“这是那宫来的这般不懂规矩的奴才,本宫许你起身了吗,这般擅作主张,这御书房也是你一个下贱奴婢该来的地方吗?”声音并不大,但顺风传开,左右宫人顿时屏息静气,仍是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
“回太后的话,她是今年应选的秀女,方入宫不久,想必对宫中规矩不甚了了,并不知太后御驾在此,无意冒犯,请太后恕罪。”身侧的香梅垂首,手心里直冒冷汗,颤声的回禀道,“她就是几日前在水阳殿为皇上挡下刺客那至命一刀的女子,所以奉御旨在灏灵殿养伤。”
看着不卑不亢的立于眼前的女子,姿容似雪,眸光如冰,一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我见犹怜之容,倒让她想起了已故的陈德妃。身前几乎集万千宠爱于一生,可惜终是福浅命薄之人,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好不容易后宫风波才稍平,如今又冒出一个,前几日就听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宫中一容颜貌似陈德妃的女子只因水阳殿刺客之事冠宠六宫,皇帝不仅赐她居于后宫妃嫔无所能及的灏灵殿,就连传膳亦是同饮同食——这礼应是皇后的特权。难道皇帝还仿效古人“金屋藏娇”不成,后宫自然对此逾越之举哗然沸议。原以为是宫里奴婢们闲着无事,兴风起浪,今日看来定是不假,这般的嚣张气势,若是不让她蹉蹉这锐气,往后这后宫岂不又将一波又起,无宁日可言。
“既然有病,还出来闲逛什么,哀家看这病怕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怕是想懒在灏灵宫,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吧。哀家入宫这么多年,也从未听说过病了就可以不守规矩,难不成连尊卑上下都不必讲究了?哀家这六宫之主难道也要礼让你三分,今日不给你点惩戒,这往后后宫就再无纲纪法度可言了。怎么还伫着一动不动不回话?”眉峰一挑,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不由冷笑一声,呵斥道。细密的发间插戴着的赤金凤钗,凤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缀明珠,下缀金珠为络,细密的金珠络随着激昂的情绪沙沙的在鬓侧摇曳不停。
“回太后的话,小姐病体尚未全愈,声音自是嘶哑粗嘎,怕是有辱太后尊耳,请太后恕罪!”碧珠神色恭敬自如,“嗵!”的一声跪在赵太后脚下磕着头,惟惟诺诺地回话道。
一旁的子曦仿若未闻,听着她难以入耳的话语辱及自己,顿时眸中寒光一闪,并不言语,目光轻慢傲然。她的一声一声一句句,仿似剜入了她的心窝,生生的被剜出千疮百孔,淋漓着鲜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胸口起伏不跌的血气,不可仰止,似一把利刃穿心而过,一腔沸血似要喷射出来。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就是这个始作恿者,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残杀了她的至亲,用一纸诏书一夜之间便夺去了她穆氏百余年来的荣华,夺去了她所拥有的一切。现在她却心安理得、张牙舞爪的伫立在她面前。她的手上染过多少人的鲜血,她的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才有了今日这呼风唤雨的权势。
她嘴角微颤,一时间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双眸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之人,只有眸底依稀有微弱的光芒跳动。呼吸间那椎心的刺痛,每一口空气都艰难得像是最后一缕生机,她要报仇,哪怕是粉身碎骨。但不是现在,若现在刺杀她犹如鸡蛋与石头硬碰,到时大仇未报,且只会为穆家徒增另一冤魂,所以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绝好的机会。皓雪般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刺绣纹路,华美宫绸越发衬出指尖苍白似雪。
“奴婢穆子曦,初次拜见太后,奴婢年幼不熟悉宫中规矩,幸好有太后恩泽庇佑,皇上宽厚仁慈教导,才不致失仪。刚才奴婢并不知太后尊驾在此,真是失礼,请太后怒罪。”一颗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周身的血脉也流畅开来,曲膝跪下。她终于开口,声音既嘶哑得骇人。
赵姬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她身上,但见子曦仍是纹丝不动跪着,眉宇间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能发作,厌恶已极,但亦无可奈何,冰冽的面颊上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虚伪得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看看这张小嘴多甜,不怪皇上喜欢你,连哀家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脑中飞快闪过一计,她要牵制那已不再受她制裁的小皇帝,众人皆知,他极是宠爱她,那她自然就是他的牵绊,只要牵制住了她,就等于是牵制住了他。
赵太后亦不说话,亦不让她起身。她便一直低头跪着,白皙的颈项弯折成优美的孤度。虽已到初夏时节,可玉石的冰冷还是一丝一点地从膝盖渗到了骨子里去。
“姑且念你初犯,看在你知错就改的份上,哀家这次就饶怒了你,但是若不给你一点惩戒,往后这后宫众人就会说哀家偏袒于你,这后宫可就永无宁日了,你可明白哀家的难处?”斜睨了她几眼,神色闲适。轻笑了一声,即使岁月留痕,那容貌依旧称得上完美无缺,任凭谁都会感到畏惧的眼睛充满了冷酷的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了烈焰。
碧珠慌忙磕头谢恩。子曦仍然眼睑低垂,仿如未曾听到一般。
“哀家就罚你有空就来宁寿宫替哀家抄写经文吧。”赵太后对她凝视良久,而后似笑非笑,百无聊奈的把玩着手指上的翡翠玉戒,方压低声不带丝毫湿度的说道。
子曦错愕的一怔,抬眼竟觉得那被珠玉锦绣环绕的笑容里竟有一丝穆名的哀伤与倦怠。恭谨福礼谢恩,垂首不禁莞尔一笑,殷红的唇中慢慢吐出一个是字,旋即,乌金似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微烁。这就是她想要的。也是为什么与面前这让她恨不得碎尸万段的魔鬼说了这么多话的缘由。
赵太后缓缓点头,说完,扬手示意,随侍宫婢内侍立即服待着她重新坐入鸾舆,簇拥而去。
待她走远了,身侧的小喜与碧珠连扶起已跪得双腿已酸涩得发涨的子曦向御书房方向而去。而她的面上始终是挂着若有若无的丝丝笑意。
御书房外,禁军把守森严,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见了子曦上前忙伸手相拦。碧珠上前,正眼也不瞧上一眼,怒声道:“瞎了眼的奴才,没瞧见我们家小姐是谁吗?还敢拦住,若是皇上问罪下来,就先拿你们试问,你们可担当得起吗?哼!”宫里的奴才们皆是一副势力眼,为首那人骤一见子曦,惊得呆住,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那淡如轻烟的人儿身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子曦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轻拂罗袖,视若无睹的直直往殿内而去。
御书房毗邻太液湖畔,深邃而清凉,外面的缕缕热气丝毫不能渗入。空气中时浓时淡地飘荡着花香,那是窗棂外花圃里争耀夺艳的垂丝海棠飘散出来的。殿于青衣宫婢们垂眉敛目而侍,见她进来都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顿时殿内只剩下她与喜儿、碧珠仨人,四周一片寂静。
灏灵宫的金碧辉煌早已在寝宫内见识过了,只是这御书房亦比寻常殿宇更为深广恢宏。目光扫过面前御案,案上笔墨纸砚,诸色齐备,笔架上悬着一管紫毫,珐琅笔杆,尾端包金,嵌以金丝为字,刀纸上压着一长方形的金丝楠木纸镇,砚床外紫檀刻金,皆为上品,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黄澄澄的折子堆成了两座小山,想来他定是政事缠身,日理万机吧!
轻移莲步,立于御书桌前,这一逾越的举动引得碧珠一惊,慌忙失声道:“小姐——快下来,这是御案,可是有违宫规的,让皇上知道,可是死罪一条,快点下来呀。”
仍然一脸淡如轻烟的模子,丝毫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天子御用墨,光泽细密,色泽墨润。两锭合装于双开锦盒中,各附明黄色绣龙绫套。墨面雕有二龙戏珠图,衬以云水山石纹,纹饰描金,并点染朱色。墨背阴文填金篆书“御墨”二字。上好的九龙云纹宣纸上——锦佤二字极为醒目,这个名字这样尊贵,普天之下,无人直呼,书写之时,例必缺笔……
抬首见窗外春光晴好,镂空雕花窗棂外,殿外园里两旁的杨柳依依,只垂着如碧玉妆成,轻拂在那风里。熏风里吹起肆意开放的百花的清香,怡人心脾。因着天气暖和,殿前的海棠开了,如丹如霞,娇艳欲滴,一树紫藤自水边树枝上缠绕着横逸而出,泰半临水,风过颤颤轻摇,墨绿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飘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娇艳,映在那素白的窗纱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画绣本。
忽一兴致高扬,执笔蘸墨,于宝玉色的宣纸上书写开来,那墨确是落纸如漆,光润不胶。字体清秀隽永,飘如游云,虽是闺阁之风,可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之后,自然也是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
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
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
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
朝来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
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
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
小喜侧头便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既不识得几个,更不知什么叫簪花小楷,只觉得整齐好看得令人耀晕,不由惊奇地问道:“小姐,这是写的什么呀?至从府里出事后,就好久不见小姐这样写字了。以前在府里的时候,总是老爷紧握着小姐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而我就在一旁磨墨,着实让喜儿好生羡慕呀,早知如此就该勤奋些,现在也不会落到大字小字都不识几个的份上,哎!真是丢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昔日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子曦心中一惊,不由得在手腕上使力,颤魏魏地勾起一个回锋,黝墨得乌亮的墨慢慢渗了出来,染湿了上好的九龙云纹宣纸,那纸张吸食着这一大团的墨渍迅速地饱和,涨出了一片褶皱。
碧珠偷眼瞧见子曦的沉默不语,忙接过话,眼角余光冷冷的扫了小喜一眼,压低声音道:“碎嘴的丫头,当真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旋即面带微笑,茬开话题,打着圆场的说道:“真是没见识的丫头。这样大好的春光岂可辜负,小姐自然就是写春天的词赋,这首就是苏轼的《一丛花》,以后可要好生记住。”
小丫头本就是一鬼灵精,一点就通,自知自己说错了话,此时早已会意碧珠在为自己圆场。抬首报以感激的憨笑,便见案上一小巧精致的香炉里焚着御用的龙涎香,那炉烟寂寂,淡淡萦绕,幽幽如能入人骨髓。小姐低头淡然,神色安详,手下如行云流水,蘸墨速写,瞧不出有什么不快之色,眉宇间便如那香炉里的轻缕一样,飘渺若无,似乎窗棂外春光明媚、杂花乱莺皆若无物。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晕隔着雕花的窗棂斜斜射了进来,满殿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抬首时却无意间瞥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的绸线,极是醒目。随手便拿了出来。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缚着画卷的红绸线就这么飞散了下来,静静的躺在御案上。徐徐展开画轴,目视着里边的仕女画图,不由的惊讶了起来。
瞧着那画卷上已经勾出的脸庞,侧影那样熟悉,不知何因,一幅画就只画了一半。
她有些惋惜地拿起画卷,星星点点的墨迹里,女子脸庞的轮廓柔和美丽,画上的如玉美人,眉目与她略异,神态似寥然的星辰,又像是娇而不艳的梅花,带着几许的冷清,迎雪吐艳,凌寒飘香。虽只是轮廓,可也是栩栩如生,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雅致。
“小姐,这画上的女子是你么?难道皇上喜欢上了小姐,躲在御书房偷画小姐的容貌,哎,小姐这会可是亏大了……”小喜一副满脸调笑的意味,打趣的口吻低声的向垂首的子曦说道,俨然忘却刚才才说错了话儿。
碧珠见她死性不改,只得仰天翻着白眼,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立在御案前,瞧着那画卷上勾出的人影。
子曦挥手示意她们退去,想一人好生静静,这聒噪的丫头让她静不下心来做事。
两丫头也自知她的脾气,也不多说福身一礼,轻移莲步悄然而去。
子曦素来雅擅丹青,见此正兀自出神,忽心血来潮,顿有所悟,仿佛许久之后,她才低头就着画卷,笔畅若行云流水,方用淡墨勾勒了潦潦数笔,一翩若惊鸿的妙龄女子便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