灏灵殿外远远的便传来阵阵清丽如水、飘然若云的琴声。
“皇上,要奴才通报……”小德子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刚要试探着开口,却见君王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摆,带起那宽大的袖摆在空气中滑过一道优雅的弧度,然后,被金丝锦缎包裹的身躯已经走向了寝宫的殿门。
锦佤一进内殿便见一白衣女子静坐于白玉古琴旁,质地轻柔的丝罗衣袖,长袖逶迤,层层叠叠依着裙裾直直垂到地上的红茵地毯之上,似被霞光染红的一道轻薄雾纱。精心雕刻着缠枝花纹的窗棂外有阵阵的轻风穿堂轻掠而过,吹拂起殿内垂着的绡纱纱帷,一重重的纱帘在风中忽而鼓扬,像翻飞着轻薄的蝶翼,如梦似幻,让此刻刚踏入殿宇的锦佤有种置身于氤氲的月宫般的恍惚。
那纤纤玉手勾抹挑滑之间,但闻得那古琴似雨落秋塘,或似新莺出谷,时而激流湍急,时而漳鸣清歌,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又如溪水潜流,宛转如处子娇喘,细碎如春冰乍破。锦佤负手立于殿内,闭目静静聆听,在这清越的琴声中慢慢蜕去心里的烦燥与难安。
倏然琴声此伏彼起,他只觉得胸中像是压上千钧巨石,又若潜入幽深的寒潭,压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紧,再紧,紧到他只觉得一颗心便似飞出来一般,四弦一划,铮的一声,戛然而上,袅袅余音似绝未绝,犹似“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锦佤只觉得胸口豁然一松,一灵醒间,方才回过神来:这曲子已是完了。一弱若娇柔的女子竟能弹奏出这般气势磅礴的曲子,今日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子曦轻轻叹了口气,螓首微垂,斜撒入殿的斑驳的阳光映在她凝脂的肌肤上,越发显得面色如玉。锦佤只觉得艳光迷离,竟让他睁不开眼去,宽广的殿内无一宫婢,寂静得让人窒息。她的侧影极美,近来憔悴之容渐去,那种疏离莫测的气质亦渐渐淡去,却生出一种出奇的清丽婉转。此刻的他却忆起陈莞莞初入宁静宫时抚琴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子,那天的她,独坐在院落里,似是怀了些心事地抚弄着瑶琴,琴声淙淙萦流于纤纤的玉指间,低吟浅诉迷茫孤凄,令人闻之不禁悲切,顿生萧索之意。不知为何,那以后,他的心里,就为这抚琴的女子留下了一分栖息之地。
锦佤倾身上前,怔怔的凝望着子曦,双眸静若清泉,目光温润,流溢出脉脉情丝,伸手柔情似水般抚开她面颊上散落的发丝,一丝丝,一缕缕。
子曦一怔,这眼神,这话语,竟然如此的熟悉,熟悉的令她心里隐隐作痛。
轩!自心底里一声深情的呼唤。眼前的一切事物如浸了水的墨汁般,渐渐淡化了开来,不用闭目,雨泪便夺眶而出。曾几何时,她内心总是痛得肝肠寸断,却总是欲哭无泪。如今的泪如雨下,当真是滋润了那干涸以久的双眸。
锦佤心中一紧,既有丝丝的牵痛,忽然,无声地抱紧了她,强悍得不容拒绝的手臂小心地绕过她的伤处,环绕上她的身体,有些绝决,有些惧怕,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令人窒息的怀抱,让她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心口竟然疼得发抖。金色的光芒在房间里静静流动,如水般流过子曦那朦胧的眼眸,苍白而柔弱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却终是一语未发。
“终是好了……你终是好了……”
依旧是如此的温和,轻柔的用自己明黄的袖摆为她拭去粉颊上的清泪。她本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时泪眼迷蒙,则更是增添了几分娇柔之美。怎不叫人心动,不叫人心存怜惜。
明黄色的袖摆自眼前拂进后,彻底的惊醒了她心中仅有的一丝幻想。身边环绕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龙涎香的气息,反射性的挥开他的手,微仰起苍白的小脸,怔怔地凝望着他,明黄的衣袍,衣袖皆用七彩金丝线绣着金盘龙纹。那样细的绣线,隐约的一脉,渐隐进明黄色缎子里去,如渗透了的血色一般。
锦佤仍然负手立于她的面前,戏谑地道:“可知道擅自挪用这御用的白玉古琴该当何罪?”这古琴是番邦进贡的物品中他独爱的,本是两架一龙一凤,那凤后来就搬到宁静宫莞莞住处,闲时为他奏上一曲,以解心中之闷,这一架便久留此宫,未曾有一人碰触,后宫上下宫人谁不知什么都可碰,就不能碰这琴。看来她可真是“盘古开天辟地”第一人呀!
子曦抬首怔怔的看向他,依旧是毫不回避,直直地仿佛要看到他的魂魄中去。良久才转开脸去,恍若未闻,一如既望的疏离冷漠。冰一般的眼眸里透出犀利的寒流光,唇角上扬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锦佤见她带着丝丝挑畔的神情,不仅有了几分意外,定定的瞧了她一会儿。“哈哈……”这就是他喜欢她的地方,不似宫内其它妃嫔那般唯唯诺诺的只懂得应承,她的狡诘与大胆好似阳光下的猫眼石,随意的一闪,就是一道凌厉的光芒。
“怎么不说话?有人欺负你了?”几日来他已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修长的手指抚过她**冰冷的额角,他的指尖很凉,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的气息,沁人心脾。他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苍白如玉的面颊,就这么一迟疑,已经被锦佤轻揽入怀中。御衣袖襟间的龙涎薰香,夹杂着他身上那种陌生而浓烈的男子气息。她头晕目眩,本能地想要挣开去,他的气息却暖暖地拂在她的脖颈间,有点点湿热的意味,像烈日炎炎的夏日里突来的一阵春风,凉意然然,“别动!”她身子一软,再无半分气力,君王的声音就在头顶上,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他的声音很低,语音零乱得并不十分清楚:“就这样靠着……别动……”
几日来她都在君王面前表现得极为胆大,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此时手足酸软,脑中竟然是一片茫然,浑身的力气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连移动一个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锦佤就那样静静地揽着她。窗棂外风声萧瑟,风吹过高大的梧桐树叶的声音漱漱,像是极亲密的低语喁喁。吹得那满树的杏花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漱漱如雨。她的手臂渐渐地发了麻,痹意酸酸地顺着手肘窜上去。君王却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过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似透着无尽的柔声细语道:“以后就住在灏灵殿吧,离朕近。朕一定不会让你在宫中受半分委屈,子曦。”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那背负十几年的血海深仇,那穆氏上下百余人的性命岂是可以用“委屈”两个字来一笔勾销的?身子僵硬的依在他的肩头,呼吸间满是他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她微微有些失神。这像极了那云淡风轻、温润如玉的江南烟雨中的男子,那与她执子之手,与之皆老信誓旦旦的男子。前世的三生石注定没有写上他们今世的名字,她终是负了他。她能听见自己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直击着心脏,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正急剧地跳动着,她觉得无法呼吸,一股燥热的暖流窜上心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抿了抿唇,想缓合一下干涩的口感。细密精致的翟纹袖摆下握住银簪的手,指甲已掐进了肉里,带着丝丝血腥,痛如骨髓。额头涔涔的汗意,**了垂落而下的几缕发丝,粘腻的贴在鬓侧,难受至极。她只是默默的告诉自己:今生今世,再不认命。
锦佤觉察出了她的异样,语气温和的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就下去休息吧!”
旋即抽身轻移莲步似躲避瘟役般的向内寝款款而去。锦佤心中不由一凛,眉头微微皱起,看着她倩丽的身影,过了片刻,长眸微眯,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出一丝笑意,道:“入宫不久,想必是宫中规矩还不熟悉,这次朕就宽恕了你,下次可不许再这样无礼了。”
身后传来的话语,仿佛半分也未听见,哪怕是听见了,她也丝毫未听到心里去,样子一日既往的冷漠冰凉。
片刻,殿外一众青衣宫婢鱼贯而入,伏身跪地聆听着君王的旨意,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藏的烈焰,说完,凝视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瞬不瞬。半晌,猛然转身,毫不犹豫地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大步离去,绣着金盘龙纹的明黄色衣袍在风里翩飞,腰间的玉佩磨擦着衣摆的声音,伴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子曦疲惫地把面颊埋在了掌心。殿内又恢复了死寂般的沉静。
瞧着寝殿外那紧闭的朱漆鎏金的雕花缠枝木门,那妖媚艳丽的朱红色,此刻却在深广恢宏的殿宇里幽幽的发着暗紫光彩,像是凝伫的一泓鲜血,映在子曦水雾般朦胧的双瞳里,那般的触目惊心。雪白的绫纱帷帐被阳光刺穿透过,只余下一层氤氲的淡淡的烟雾一般的影子。逞亮光洁的乌金地砖,来去均是悄无声息的,这样低死的静谧与寂寞让她惊慌,让她害怕。那样的寂静就恍惚刚才从未曾有人踏入殿宇一般。心中不觉压抑起来,那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自己胸口里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动,那种可以让她发疯般的寂静……
子曦只觉得血肉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扯裂开来,仿若血液在薄薄的一层肌肤后叫嚣沸腾,喉咙里像是钝刀子割着似的,活生生的刺了一般,犹如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直痛不可抑。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感从背心里竟虚虚地生出微凉的冷汗来。殿内闷不透气,渐渐地热起来,她抽出雪白的锦帕擦拭着额际的汗珠,却不想帕上隐隐沾染了一缕异香。上好的龙涎香,只消一嗅,那香气便可萦绕殿中,数日不绝。寝殿里成日焚着淡淡的龙涎香,于是衣裙里总是带着这幽幽的香气。四面皆是炫目的金色,越发显得那香气突兀。殿内明黄刺朱红的一切物品,直瞅得她觉得异常的烦厌,以致不复忍耐,起身就要向殿外走去。
刚端药过殿的碧珠一惊,慌忙放下手中鎏金的托盘,急切地开口道:“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病体未愈,御医说了,不宜见风寒,还是先躺回去歇息吧。”
子曦听见碧珠的声音,轻轻抬首,微微停住脚步,怔怔的看着一脸关切的她。
“我的病早已全愈了,再像这样下去,没病也真要把人闷出病了,我也只在庭院内晒晒太阳,闲步一会儿罢了。”一如既往,冰凉淡漠,耳垂上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滴答的摇曳不定。
“皇上已下旨,说是宁静宫过于僻静,不适合小姐居住。所以以后就住这灏灵殿,这儿守卫森严,小姐往后再不会出什么茬子。奴婢跟喜儿听见小姐遇刺一事,当场就吓昏了,小姐,以后可要好好保护自己,千万不要再有什么事才好!”碧珠仰头看着她,眼中有酸楚、怜惜的雾气氤氲,渐渐浮起雪白泪花,一滴泪倏然落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触觉。
子曦握着手中的绵怕,轻轻擦拭着那梨花带泪的脸颊。轻声叹息,至父母双亡后,俨然只有碧珠与喜儿俩人亦了解她心中的苦处,真心的在乎她的死活。
仰目四下张望,这儿怎会与宁静宫相提比论,止少在哪儿她亦可避过后宫妃嫔阴恨、残酷的纷争,这威武庄严的殿宇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后宫众所皆之,这是帝王的寝殿,至今后宫无一妃嫔踏入此殿,连同皇后在内。现在她堂而皇之的入住灏灵殿,只怕宫中妃嫔,将她视作妖孽,恨不得噬其骨肉,喝其鲜血,方才解心头之恨吧。
“小姐,你不知道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皇上那紧张得抓狂的样子,现在想想都不寒而粟,平日里虽然看似冰冷不近人情了些,但依然是喜儿见过的男人中最帅气的一个,连赵公子都要逊色三分呢。”小喜是个直性子,此刻正一副花痴样,噼哩啪啦的叽喳道。
子曦与碧珠自知她的性子,也不予以理会。碧珠这才翘指一点喜儿的额头,冷冷的白了一眼,开口训斥道:“疯丫头,宫里耳目众多,小心你的言行举止,若是出了什么茬子,到时就是连小姐也保不了你。”
“喜儿知错了!请碧珠姐姐宽恕。”一脸小媳妇般委屈的模样,逗得子曦都掩面而笑。
“小蹄子,成天作错事,也不知道害躁!”碧珠娇嗔地戮着小喜的小脑瓜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