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四下里寂静无声。
隐隐有沉闷的钟声传来。那是西华宫门前钟鼓楼传出的钟声,雄浑迟重的一声声,度越无数红墙碧瓦的宫阙,送入她的耳中,清晰可闻。清越的钟声大抵敲了百余来下,俨然是寅末时分了。
金碧辉煌的殿内,只幽幽的燃着数支烛火。缕空雕花窗外的夜色似稠墨般阴沉一片,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连悬在殿外廊檐的八宝琉璃宫灯,也似墓坟里不时闪着阴森幽光的磷火,合着夜风,飘忽不定,似鬼魅般凄厉的哭喊声。
子曦猛然自惊悸的梦中醒来,桃色的锦被如同藤蔓般紧紧的覆在身上,纠缠得让她快要透不过气来。心狂跳如急鼓,她无声的喘息着,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经**了内衫。额际冷汗不停的渗出,手指无力的揪住被褥,亦连着呼吸都成了最困难的事情。被咬破的嘴唇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渗下,那牙齿深深的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种惨白。她虚弱的伏在靠枕上,发抖的双手死死的紧握成拳,长长的指尖已掐入肉掌,泛着淡淡的血丝。半晌,双手终是虚弱无力的垂了下去。
这样的梦魇在寂静的夜里纠缠了她十几年,她最厌憎这样的夜,这样寂静的夜,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就令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深深的烦恶,连带着对自己亦恨之入骨。此刻已是疲倦得甚至想要动一下手指都困难,身子乏力得好似在一片虚无飘渺的云端之中起伏不定,空无着落,却又好似被巨蟒缠身般,死死纠缠,不能挣脱……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苦痛呀!
“呕……呕……”嘴中传来的丝丝血腥气息让她胃中泛起一阵酸意。恶心作呕的感觉让她反手死死捂住嘴唇,一阵翻江倒海,体内仿佛似有极钝的刀子,一分一分的割开血肉,将她整个人剥离开来,那痛楚一次次迸发开来,她忍耐到了极限,呜咽如濒死……
良久,才缓缓平稳下来。这是至当年亲眼目睹那场血腥的屠杀后所留下的后遗症,每每见到血,她就要干呕半天。此刻已虚弱得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自己,连带着身心似被抽离开来。
静静的躺了片刻,心里却闷得发慌,终是有气无力,悄无声息的离开床榻。掀开重重绮罗纱帏,借着一丝残月,裸足屐上花梨木踏板上的绣花鞋子。落足极轻,似轻风般,无声的穿过重重的锦纱帐幔。小喜与碧珠轮流守更,今儿正是碧珠当值,彼时正在外殿的烛台下小鸡琢米般的打着盹。外殿的几盏红烛明晃晃的燃着,罩上的灯纱竟也是鲜艳得以至耀目的大红色,仿佛夏日里那灼热的风穿透满室。
碧珠素来浅睡,身后烛火映下子曦的身影在她面前飘曳不定,使得她骤然一惊,便也醒了,起身后并没有言语。服侍她已有段时日,凭着宫中多年的侍主经验,她早已摸清她的秉性。碎步进入内寝,取过御寒披风替她披上,持过西窗一角的八宝宫灯在前面引着路。曲折的回廊那么幽深,此时在她的眼里,却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长长的裾裙无声的拂过明镜似的地面,乌黑澄镜的地砖倒映出她轻盈若羽的身影,淡薄得好似一纸剪影,飘浮不定,凄凉无比。
夜深人静,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尔凉风暂至,吹得她衣袂飘飘欲举。接过碧珠手中的五彩花卉纹茶盏,剔透的白玉触手生温。杯中澄黄清澈,茶烟袅袅,淡色的茶水托起几朵绿色的花,轻轻吹拂啜了一小口,细细的抿着。
“小姐,昨儿奴婢已托管事的李嬷嬷打探过了,今年选出的秀女全被皇后娘娘幽禁在后宫之中。没有娘娘的特许,任何人都不能踏出宫门一步,说是要让进宫的秀女们熟稔宫中的规矩礼节。”冷不防的,碧珠垂首跪于冰凉的乌砖地面,一双血眼的双眸跳跃着熊熊的怒火,就那般怔怔的盯住她,语意中更是充满了一股怨毒之气,令她也不由一颤,“皇后善妒失德可是众所周知,想来我们也是被防上了。若小姐在不主动出手,恐怕后半身就只能在这清冷的深宫虚度终生了。小姐,可一定要把握时机,为自己,也为奴婢报弑主之仇。奴婢愿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小姐!”
“啪!”手中的五彩花卉纹茶盏瞬间摔得四分五裂,碎裂的瓷片在光亮的地板上嘀溜溜的转个不停,映着那朦胧的烛火,既也耀眼得刺目。
“小姐,你怎么了,没伤着吧!”碧珠忙不迭的拾起地上的碎片,抬首便见仍然一脸不喜不悲的子曦。
原来自己早已是不战而败。怎么能让别人轻易的破坏自己蓄谋已久,甚至连同一生幸福都赌注上去的计划,这样她岂能甘心。宫廷的权利斗争既复杂又激烈,她早就有所耳闻,所以一开始就未曾打算跟深宫这群既可怜也可恨的女人们争宠示爱。可依如今的形势,想来自己已是被卷入了其中,不能自主……
廊外一百年古梅,虬枝盘错嶙峋,似有飞禽落枝,早已伸进廊内。抬眸便见那一抹抹娇艳欲滴的花骨朵儿在朦胧的残辉下,清艳幽绝,如火如茶,也映得她的双眸好似熊熊烈火般焚烧起来。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恸,微启朱唇,却又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几瓣殷红似血的花瓣零零飘落在她宽大的袖摆上,绯红一簇,带着一种流光溢彩般的斑斓色彩。亦伸出手轻轻拂去落花,却见自己一双素手苍白得欺霜赛雪,几瓣梅花花瓣粘在手上,更是红的红,白的白,格外刺目。那种惊恸在脑海中渐渐清晰,如殷红的花汁染上纤纤素手,蜿蜒分明。
一滴泪无声的滑落在手心。或许,不是泪,只是这峭料的初春深夜里花瓣上一滴残积的露珠,**着她此刻空寂的心。轻抬螓首,轻轻拭去手背的水痕,折一枝嫣红花朵在手,唇际浮出一抹淡然的笑意。手心轻微一用力,那娇嫩的花瓣儿,在她手心已是粉碎一片,腥红的汁液犹如黄昏的烈火云霞,带着一种馥郁淡雅的香气从她指缝间渗出,如血如泣。
唇畔的那抹笑意愈发的犹意未尽愈。抬眼时,望向碧珠的一双明眸在黑暗中散发着野兽般的犀利,直瞧得碧珠背脊发寒,竟几令让她不敢逼视。
碧珠微蹙起眉,抬脸时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盯着子曦,“小姐,奴婢自会安排妥贴。请小姐宽心!”
不远处的天际已泛着朦胧的鱼肚白。廊外,骤风突起,檐下的铃铛铮铮乱响,洞开的窗不住碰合,沉闷的吱呀声久久的回荡于寂静的深宫里。不多时,青蓝电光划裂了沉沉的夜色,滚滚雷声中,雨点疯了似的就落了下来。
这是京城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
大雨腾起细白的水雾,从沉闷的天际直冲而下,透过密密的雨帘,九重宫阙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渐渐模糊,如同一片泓滟的倒影。雨丝微凉,偶尔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冰寒似沁入了骨血。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廊外被雨点砸落的花朵,目光中无恸无哀,亦无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它,就那样望着它。被雨水打得湿透的衣衫紧紧的贴服在身体上,湿衣贴在身上寒凉入骨,连同一颗心也禁不住颤抖。蒙蒙的雨雾里,冷冷的勾勒出她一弯精致的下颌,细密的睫毛犹在轻轻的颤着,不知是沾染着的雨珠还是泪珠,点点晶莹剔透,碎玉似的无声无息、漱漱而落。
风吹过,飒飒的音,愈发的透着寒气。子曦只觉得自己连同血液都在颤抖,几乎就想放弃身上背负着的一切包袱夺路而逃,然而胸中气血如排山倒海之势在体内翻滚不已,就像有汹涌的浪头一波高过一波拍打着。然而这样的汹涌却让她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仿佛有着熊熊的火焰在燃烧,爆发出骇人的光亮。绣着粉色金线缠枝花卉的宽袖下,长长的指甲已深深的掐入掌心,她却丝毫未觉疼痛,仍然伫立廊下,纹丝未动。
一侧的碧珠在朦胧的雨雾中揣测着她的心思,看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子曦,直瞧得让她心疼。嗫嚅着嘴唇,哽咽的开口,“小姐,我们回房吧,你的衣衫都快湿透了。奴婢知道小姐心中的苦,可再苦好歹也得顾着身子,要是连身子都倒下了,那还怎么跟仇人较劲呢?小姐,奴婢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小姐——”
耳畔尽是风雨之声,只觉万籁俱寂,唯有雨滴屋檐之声,清冷萧瑟。良久,子曦微垂下细密的睫毛,唇线一抿,莞尔一笑,七分酸楚掩入眼底,笑声低微而支离破碎的近似哭泣。转身悄无声息的大步向寝居方向而去。
雨势渐渐变小,被风吹扬起的瓣瓣残花在污浊的水面只遗留下一缕斑驳的鲜红痕迹,晕开后瞬息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