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天降瑞雪。
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飘落,远处红墙绿砖的殿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红蕊点点雪上飞,明日落红应满径。
在雨花阁中,日子像流水般悄然流逝。今年的雪也下得早了点吧。庭院中的几株早梅,已经倚窗而开,火红一片,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与白茫茫的天地争辉斗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轻轻搁下手中狼豪,拾起刚写好的小诗,轻轻吹拂着墨迹未开的字迹。这样的日子倒也不甚惬意,幽幽静静的正合她意,没有了天天受人冷落的悲凉。虽然刚住进时,庭院内满是萧条,夜晚也是树影如鬼魅。如今却已是景气很多,温暖很多。
掌灯时分,无聊至极的小喜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台阶前的积雪,淡幽的梅香扑鼻而来,小喜望了望庭院中初绽的红梅,惊喜的叫道:“小姐,快来看呀,院里的梅花又开了几枝了。”忽觉颊上一凉,原来又开始下雪了。小丫头又像老姑婆似的唠叨不停,“小姐,奴婢给你盛点干净的雪水,留着以后冲香茗吧。”
雪不一会儿就下大了,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无声无息的落着。
子曦眼睑低垂,就如未曾听见一般。望见窗外月华清明,满地如霜,雪越下越大,漱漱的敲在窗棂上。庭院里的红梅,开得异常繁盛,在澹澹的月光下如点点的碎金,香气馥郁缠绵。此时她却无心赏花,遥望着窗外那红墙绿瓦的宫阙殿宇,心事重重。
显然她是被人囚禁在这里,亦或是被人遗弃在这冷僻的角落。时光如梭,若再这般坐以待毙,家人的血海深仇何时能报,压蓄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的烈火,从内到外骤然爆发。为了它,她可以舍下所有的幸福与快乐。那一白衣萧索的男子,让她在仇恨与幸福边缘彷徨不决。她不想参与后宫血腥的争斗之中,不想与一群阴狠的女人争风吃醋。可是她还未战就已被推到了刀尖风浪之上。此时已是箭已搭弦,不得不发。
仇,报仇!这样的念头,随着澎湃的血脉,在胸口如潮水般排山倒海的翻滚,如同汹涌的浪头,一波胜过一波,狠狠如同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压制。她是穆家的女儿,她的血脉里流着穆氏刚猛不屈的血液,她不应如此儒弱的坐以待毙,虚度光阴。苟延残喘的活到今日,不就是为了报仇么!报仇!满腔热血在身体里翻腾不已,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纤弱的手指轻抚着闷得透不过气来的胸口,浑身颤抖着紧缩成一团。
刚一踏进门的小喜瞧见她痛若不堪的模样,大吃一惊,惊呼道:“小姐,你怎么呢?”
“没事,只是想出去走走,成天呆在这屋子里闷得发慌。”抬眸之间小喜一张焦虑的神色尽收眼底,她是唯一关心她的人,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见她那双满怀关切的双眸,这样只会让她更加痛若,这样的双眼时时都在提醒着她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可是小姐,外面漆黑一片,宫中地形你也不熟,还是让奴婢陪你一块儿去吧……”
默默点头,小喜转身为她系上一件厚厚的白色貂皮披风。至入住雨花阁以来,鲜少有人踏入,像极了幽静的冷宫。偶尔会有青衣宫人送来生活必品,可也是不到片刻功夫,就似避瘟疫般的离去。
穿过重重叠叠的月牙门洞,闯过九曲十折的长长回廊,屋檐下的琉璃宫灯颤悠悠的燃烧着。青石子铺成的小径上积雪已被小喜清扫干净,路面却冻得有些滑,只能慢悠悠的小心前进。夜深天寒,各宫殿的妃嫔、奴才都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
不过只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远远的,便闻得一阵淡雅的清香,萦萦绕绕,扑鼻而至。那淡香的清香,引得人越发的沁人心脾。防水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静寂,只闻得两人一前一后踏雪而行的声音。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意恣肆,在水银般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覆着的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这般红梅白雪互相映衬,到还真应了林逋《山园小梅》里那一妙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清冽的梅香似乎要将人的骨髓都化成一片冰清玉洁。顾不得满树的冰霜,小喜兴奋至极地放下手中的宫灯,伸手摘下几朵梅花,叽叽喳喳的叫嚷个不停,“小姐,赶明儿让喜儿为小姐收集点梅花,闲来时好酿梅花酒,小姐酿的梅花酒可是丝毫不逊色于宫廷御酒。”
站在梅林丛中,她伸手采摘了几朵暄妍的梅花。雪在掌心渐渐融化,带给肌肤微刺的冰冷,而后却是一股异样的炙热。手中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带着一种孤傲至极的冷漠气息,让她像想起了孤僻冷傲的自己。
四周万簌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隐隐间似乎有女子断断续续的低泣声顺着寒风传入耳中。子曦侧耳静听,女子呜咽的哭泣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清晰可闻,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至魂魄里的哭泣,哀伤好似已深深的渗入骨髓。
这儿地处僻静,如何会有女子哭泣之声,难道……心神一慌,快步闪在小喜身后,用手肘轻轻地碰了她几下,显然她已听见,颤抖着低声道:“小姐,前不久听宫里的丫头说,这宫里时常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这宫内怨气冲天,冤魂不散,鬼魂时常出没,甚至深夜传出凄凉的哭泣声,有宫人声称自己曾见过这宫内的鬼魂,白衣长发,满脸鲜血,凄厉可怖,口口声声要那些害她的人偿命。直闹得众人人心惶惶,吓得众人夜不安枕。何况这鬼神之说,素来为后宫众人信奉。这儿本就僻静,所以更让他们说得扑朔迷离。原本这儿就一至空着,直到我们住进,现在该不会是……”
寒风呼啸而过,小喜手中的宫灯被冷飕飕的雪风吹得忽明明暗,摇曳不明。子曦站立不动,双手蜷握,心中更是惊骇,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硬,紧紧用披风裹住颤抖的身体。星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的向她们扑来。啜泣声渐渐变成了响亮的哭声,凄凉至极,直听得人毛骨悚然。
小喜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脚抬步,闪身往前移动,生怕踩重了积雪发出声响。
声音渐渐的靠近,隐约可见几丛梅花树外,一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俯跪在地,枯瘦如柴的手掩盖在苍白的面上,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她白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
子曦轻轻捅了一下小喜,示意她上前,“前面的是人还是鬼呀,快点出来,不然……不然我叫人呢……快……快点出来……”小喜的声音显然有着轻微的颤抖。
缓缓的提着宫灯踏着积雪向前移动,终于见着一灯如星,渐行渐近。俯跪起身的是一名垂髫少女,见她们走来并不发一语,只是摸了摸脸上的眼珠,微微点头示意。
女子身着一袭白衣,丫头模样的打扮,面目清秀,苍白的脸蛋瘦得快掉了形,仿佛秋日凋零的残花,脆弱得只需轻轻一碰触便会粉身碎骨。唯有那双漆黑的眼眸,滴溜溜的闪着灵气的光泽。裙角已经被雪濡得半湿,素衣净颜,人却是冻得手脚紧缩,鼻尖通红,瞧着直让人心酸。
小喜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紧张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触及到她身体的温度,才猛地收回,半喜半怒地嗔道:“你是哪宫的丫头?真是没规矩,没事半夜三更里跑来这儿瞎闹,你想吓死人啦!”
女子仍然低垂着头,抽抽泣泣地道:“奴婢原是雨花阁德妃娘娘的贴身待女。今日本是娘娘的生辰,所以奴婢就前来祭奠一下娘娘,不想却惊扰了两位,真是对不住。”
看她嘤嘤咛咛哭得如此伤心,子曦心下一阵哀恸。还哭得出来,多好,她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自从亲人莫名死后,她最后一次嚎啕大哭,便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两眼早已是干涸如死潭,她至此再没能泪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心底如同有阴柔的小火苗跳跃,燎得她五腑六脏都刺痛如焚,不能再想娘,不能想到过往,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会有翻滚的血液,汹涌得仿佛再也压制不住,澎湃而出。
“自娘娘殡天后,奴婢居无定所,请小姐大发慈悲,让碧珠留在雨花阁,日日守候着娘娘的亡魂。请小姐成全,奴婢愿为小姐做牛做马,在所不辞。”丫头面色如纸,长身玉立,单薄的身躯在瑟瑟的夜风中颤抖不已,楚楚可怜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坚毅。
好一个忠心为主的奴才,若能为已所用,定是如虎添翼,况且她久居深宫,对宫里的人事都了如指掌,这往后还得多指望着她。
略使眼色,小喜已快步上向扶起碧珠,“走吧,跟我们回房吧。大冷的天,瞧你穿得这单薄样,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哎哟!”碧珠一声轻呼,微微颤抖,忙缩了缩小喜紧扶她的手,捂住手腕,似是疼极了,出不了声,只是喘着。小喜一惊,急急掀起她的袖摆,那手肘处已然是一大片的乌青,她顿时着了慌,竟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痛楚,那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透过她的心脉传开,竟是那般的彻骨。
“这是?”一脸平静的望着泪水模糊的碧珠,单薄的身子在冰凉的夜风中不止瑟瑟发抖。倾身上前,抱住了已是颤抖不已的她。
“没什么,习惯就好。在后宫,不受宠的主子的丫头可以任人贱踏,况且奴婢已无主子。”说到此处,话语早已哽咽不明,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下来,滴在冰凉的积雪上,仿似瞬间就凝结成了小水珠。
“走吧,先回去再说。”轻轻触到她冰凉似雪的指尖,犹带安慰地道。
碧珠仍在悄悄的无声啜泣着,如秋日枯萎的落叶,瑟瑟轻颤。
梅树支支愣愣的杈影,纠结在地。天地一遍银亮,却仍望不见来时的归路。
这一生,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