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铭携了几名侍女出了宁寿宫一路快走,直走到御花园的假山瀑布旁,哗哗的水声激在铺满了晶彻的雨花石之上,湿重的凉气瞬时扑来。她蓦然止住脚步,一时间瀑布如银浆在假山上泼洒下来,水波绮色七彩,四处轻漾,烈日映着水光,耀目欲盲,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经意便瞥见栏外那一树四季桂子花,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微微敛目昂首,有些恍惚,倚着栏杆,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相府内的庭院……
扬起脸向着身侧的冬灵道:“家里的桂子也该开花了吧,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会与往日在家时的一样吗?”
“京城天气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冬灵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不似家里暖和,但是这里的花儿比家里的开得还要美,奴婢更喜欢这里的花。”
这小丫头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刘佳铭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向前一步,低声道:“若是在宫里住腻了,不如,娘娘回府去瞧瞧,都进宫好几月了,娘娘也该是想家了吧?”
收回神思,刘佳铭自嘲一笑。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桂子和那桂子树下那温文如玉的白衣男子,那仿若如柔纱般的笑容。相见又如何,只能徒增悲伤,不如不见。起身,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天气其可辜负了,陪同本宫逛逛吧。”
宫婢内侍们见她走来,远远的都匍匐在了地上。
举步间,回廊一侧的花径里却传出女子的嬉笑、打闹声,听来似乎还不止一个。
轻移莲步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盛装女子正边谈笑嬉闹,边朝湖心的亭子迤逦行来,身边又都各自带着一两个宫女打扮的小丫头,看那阵仗打扮,不用说,一定是各宫各殿的妃嫔了。
才入宫不久,这些宫妃中,她竟有大半是不认得的。不过,头前笑得最是张扬的那个,瞅着却并不眼生,是海棠宫的杨淑妃吧,原刑部尚书杨奎的小女儿,闺名唤作心悦的,听身旁的丫头提起过,杨淑妃与陈德妃才貌双全,宠冠六宫。身侧那怯生生的小丫头倒是让人瞧着心疼,单薄、瘦小的身子似在有些微凉的风中簌簌发抖。
赵佳铭仍安静地伫立在原地,眼眸低垂,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颊深处。日色炙烈,可挡不住扑面而来料峭的春风,每每横空急来,扑打在罗纱裙摆上,簌簌作响。听着她们的笑语盈盈,却使她在这春寒入骨的轻风中竟觉得酷热难挨。
“以姐姐的容貌与家世,还有皇上的宠爱,涎下皇子,位居后宫之主可是迟早的事,可真让姐妹们好生羡慕呀!到时贵为一国之后,众姐妹的荣辱得失皆要仰仗姐姐了。”一身段迷人、面容姣好的女子苏绣团扇掩唇,语气殷勤,连着声音都是酥人心魂、娇媚入骨。可看杨心悦的眼色颇为古怪,嫉妒中夹杂着期盼,兴许是盼望着杨妃获宠后借着昔日姐妹的情份上分得些许君恩罢了。
杨心悦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扬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衣着手饰华贵仅在皇后之下,腰若约素,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脂,发髻上芍药金步摇钗,繁杂精巧的缨络一重又一重仿佛簪了数点繁星在鬓上,在万缕青丝的衬托下更加的光彩耀目。果真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是呀!宫里的女人若得不到陛下的宠幸,再好的身世衬着,依旧什么也不是。可东宫那位就不同了,有着名分衬着,所以即便无子,地位也稳若金汤。咱们岂可低估。”杨心悦绯红的薄唇微微勾起了一弯笑意。那凌厉的双眸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远远望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
赵佳铭轻移莲步向湖心亭而去,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眸中升腾,脸色越发苍白,亦仿佛似出了神,并不作声。
内侍宫婢见她步履轻盈的走了过来,慌忙一同跪下。斜眼瞧着亭中嬉笑的众妃嫔,一青衣宫婢连使眼色,命另一名宫婢悄悄上前报信。赵佳铭袖摆一挥,硬生生的把宫婢挡下。一时曲折的廊上万籁俱寂,满地乌压压的人匍匐无声,只有风声水声,琮琮作响。
众妃嫔此时已瞧见一脸淡漠的赵佳铭,本该先行过来见礼才是,但都视若无睹,仍旧嘻笑不停。有几个胆小的妃嫔惊恐的想要过去,却也被杨心悦一一拦下。
其中一身着妆花宫装的娇柔女子着急道:“姐姐这是何故?她必定是六宫之主。”在皇后娘娘面前疏忽了礼数,那可是杖责之罪。
杨心悦脸一扬,手上月白纱扇子轻轻不断拍在掌心,“妹妹好生糊涂!她也不过就是顶了个皇后的头衔,比个失宠的妃嫔都不如,皇后无宠,已是后宫众所周知的事,明儿的长乐宫怕是要与静清殿媲美了。”声若银铃,悦耳撩人。笑罢,倏地用绢帕掩住嫣然生笑的唇,粉得接近浅红的袖口上牡丹金线的绣纹衬得她面色如花。
“娘娘,她们……她们简直太目中无人了。”一侧的冬灵语气里已经带了藏不住的愤慨。
赵佳铭对她的话似乎不惊不动,只是唇角向上挑起,淡淡冷笑。柳眉轻蹙,云鬓珠钗摇曳,眼波如深池之水,波澜不惊。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到底还是有妃嫔畏怕宫规,已率先向着坐于亭前的赵佳铭躬身行毕了三跪六叩的大礼。
杨心悦却目不斜视,挺着笔直的背从仿若无数缤纷花色的妃嫔身间穿梭而过。行步间步幅略大,带起了一股飒飒劲风肆意张扬,鬓间那辉金步摇钗,珍珠璎珞逆风曳在身后,一起一落间,窸窸窣窣泛起虹光涟漪。
赵佳铭瞧着她那张狂模样,眉峰微蹙,过了半晌,便只淡淡一笑,不发一言,意态闲闲地拨弄着涂着淡粉丹蔻的指甲。
青衣宫婢斟了茶上来,异香扑鼻,似花非花,正是今年进贡的新茶。
赵佳铭眼睑轻轻的一挑,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却不浮上来,但瞬间又笑了,转身拿起桌上的茶盏,缓缓抿了两口,赞道:“这茶味儿真香!”
杨妃看着她,不易察觉的挑了一下眉,眼里滑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首座上端坐的女子,祥云凤纹的火红华服,外罩同色苏纱。头上镶了珍珠的九凤头簪贵气逼人,那金凤嘴里衔着的珍珠缨络,随着起伏的动作,微微地坠向前额,在金丝般的日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像是碧液池的一泓湖水碧波荡漾、波光粼粼。
“瞧本宫这记性,忘了妹妹们还在行礼,都平身吧。”过了半晌才慵懒开口。唇角向上微微挑起,轻笑出声,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眼皮之下。耳上戴着的珍珠耳环,随着话语摇曳闪动。
这时才让起身,各妃嫔膝间已传来隐隐的麻痹感,在各丫头的搀扶下起了身,脸色已是略显苍白。
“妃嫔见了皇后不行礼,这可是于礼不合,有失体统之事。难道妹妹被皇上宠得连这最基本的礼仪都给忘了,或是压根就不懂这后宫的规矩。”那声音淡淡冷冷,目光慢慢地自每个人脸上扫过,众人却都止不住心里一震,皆低垂了头,不敢与之相接。几缕散发落在额前,划下淡色阴影,更衬的容颜淡然,如冰雪一般。
看见仍然无动于衷的杨妃,赵皇后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的落在冰凉的石桌上,瓷器与石桌之间发出的清脆声响,在这深沉的空气里回响,透露着她的极度不悦。
“来人,教一教淑妃娘娘身为妃嫔最基本的规矩和礼仪。”最后几字说得略显拖沓,却显得尤其意味深长。眸中寒光一闪,旋即淡淡望向一脸惊惶的杨心悦。
“你……你们这些狗奴才……想要做什么?”望着一拥而上的青衣宫人,杨淑妃这才失了方寸,花容失声的惊呼。
“淑妃娘娘,奴才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教导娘娘宫中礼仪。”看着被宫人按住的杨淑妃,冬灵敛身行了一礼,才温温开口,可是话毕,那耳光也随着尾音落在了她的面上。
身侧的其他妃嫔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辛庆刚才已行大礼。抬首看着皇后冷极的面容,又厌于平时杨妃的嚣张跋扈,便静静的立于一旁,谁都不敢开口求情。
杨淑妃只觉得那种火烫一般的疼痛开始在面上蔓延开来,羞愤交加还有那痛仿佛让她置身于火焰之中,锥心刺骨的痛疼带着一串血珠,蜿蜓流淌于唇角,宛如一串血色的泪痕。
三记耳光之后,赵佳铭起身,来到了杨淑妃面前,带着鄙夷倨傲的神色,冷冷的道:“杨淑妃,这三记耳光,是要你记住,什么是主?什么是仆?就你这德性还赐个淑妃的号,真是丢尽皇家的颜面。以后做人不要那样嚣张才好。”说罢冷冷的一笑,那眼转向各妃嫔的方向,似笑而非笑的一眯,而后,径自扬长而去。
残酷的宫庭斗争可以让温良贤淑的少女突然之间变得刚猛果敢、铁血无情,本来就暴戾妒狠者更加的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