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翌元年八月十五。大吉,宜嫁娶。
金瓦红墙的九重宫阙在淡薄的金色光线下愈加显得灿烂辉煌。开阔宏大的青砖御道上,厚厚的锦缎红毡毯从太极门一直铺到了长乐宫的门前。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与双喜字彩绸,喧天的婚乐在层层朱色的宫墙中回荡。
赵佳铭面上虽覆着红盖,但步伐却依旧轻盈而优雅,在众人的躬身跪拜中,长长的火色裙裾逶迤而过,高贵而娴雅。身侧那一道修长孤傲的身影,整个礼程犹如一只木偶,任人摆布,听人操纵。摇曳的烛光映衬着他那火色的喜袍与黑色的发,朱红丝绸下覆盖着的那修长而优美的手却凉如冰冻三日的寒冰。
皇帝大婚,夜宴群臣,大赦天下。但闻满殿笙箫丝竹之乐,酒斛哗然交错。王族公卿皆在堂下,满面欢喜,谈笑风生。
长乐宫内,墙壁饰以红漆,顶棚高悬双喜宫灯。有东西二门,西门里和东门外的木影壁内外,都饰以金漆双喜大字,有出门见喜之意。洞房西北角的龙凤喜床,喜床前挂的帐子和床上放的被子,皆是江南精工织绣,上面各绣神态各异的一百个玩童,称作“百子帐”与“百子被”,五彩缤纷,鲜艳夺目。
灯光摇曳,红纱罗帐,凤冠霞帔,一套繁文缛节之后,长乐宫终于又恢复了死般的寂静。她像世间所有新娘一样端坐在大红锦缎绣的鸳鸯戏水锦褥的喜床上等候着夫君的到来。所见之处,无不是一片绚烂的大红。头上盖着绣有龙凤呈祥的盖头,杏色的流苏从锦帕的四角流淌而来,垂在她百鸟朝凤的绣纹云锦缂裙之上,惊心刺目。端坐了不知多久,如云的秀发上赤金的金冠,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身子,也压着她的心。一色的销金宝色流苏、缨络随风飘荡说不尽的华贵尊荣令人目不暇接。
巍峨的皇城,九重的宫门深似海。走进了这里,便选择了孤独,选择了被遗忘。同时也期待着、守候着也许存在、也许一生都不会来的幸福。在这深宫大院里,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恩宠。
茫茫的皇城,所有的女人都只可能爱上一个男人,那模糊得近乎是影子的男子。这便是恩宠致命的局限。恩宠最美,灿烂如昙花,瞬间烟消云散。
这深深的宫门锁住的是世间无数女子的青春与梦。白发红颜,多少寂寥悲凉生于此,欢欣喜悦伤于斯……
殿内,铺天盖地的茜绫纱帘,纱薄如蝉翼,无风自动;层层叠叠的绫纱帘漫漫深深,映着窗外月光如水,好似隐隐飘着一缕淡青色的雾谒,仿佛隔着另一世界,如梦如幻,直抵寝殿深处。每越过一重月牙门洞,便有青衣宫婢掠起绫纱帘,合着穿堂的夜风,在他身后翩然而舞。
室内铜铸的两对并蒂莲花缠枝烛台,明晃晃地燃着刻有囍字的红烛,仿佛灼热的风拂入满室。红烛将新房照得如同白昼,红色的喜帐、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一切皆是红色的。被宫人搀扶进内寝的锦佤,猝然转过的身影就深陷在这一片如昼的绯色中,身下的步伐已有着几许飘忽,一瞬间他眼前只容下那耀目的红,仿佛是进入了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境,稀薄脆弱得一触即逝。满室的喜色洋洋,满室的流光异彩,可是这一片刺目的颜色已经成为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突然眼前一直蒙覆着的红盖头被重重的掀了去,锦佤晕着薄醉红意的面容蓦然出现在赵佳铭的眼底。修长而优雅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空洞一般怔怔的看着她。赵佳铭被迫害羞的直视着面前一脸冰霜的男子,燃烧的红烛映照着他那俊美如冠玉的容貌,如梦。大红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浮云一般飘逸。这就是世人所敬仰的男子,她日后所要取悦的男子,一个至高无上、让后宫充满杀戮、充满血腥的男子。看着这张俊美到可以让她窒息的容颜,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怀春的少女,有着一瞬的悸动。
半晌她才豁然想起这般直视君王,不合宫规,绯红着脸颊低低地垂下螓首,收敛起了所有的神情,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在红润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轻启朱唇,娇羞地道:“皇上——”
醉意朦胧的打量着她一身血色下的如画容颜,旋即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坐在她的身侧。
檀木圆桌上,铜铸的莲花烛台上儿臂粗的龙凤红烛肆意地摇曳,蜡油如泪蜿蜒而下,摆放整齐的交杯酒与早生贵子的甜汤格外醒目。红烛撒下的余光斜斜的照在君王那大红的绣着云龙纹的蟒袍之上,那用五彩金线绣的蟒纹映在赵佳铭的双眼里,略略有些刺眼。微微眯起眼再看时,竟然觉得面前的男子释放出的那君临天下的霸气,从稠密般墨色的瞳眸中倾流而出,直直的刺入她的心房。满屋喜色红彤彤地映在他的面上,虽然面上带着一丝看似温柔的笑意,双眸中却映着嗜血的冷酷,让那美丽而妖冶的面上带着的笑容显得几许的狰狞。
“皇上……”疑虑了片刻,仍是鼓起勇气缓缓抬起头,矜持地望着他力持端庄的轻呼着。在她所受的教育里,心机筹谋是少不了的,唯独不曾学到的便是如何与男子独处。
“今日的一切都不是出自朕的本意。以后在这深宫里只管恪守本分,朕自不会难为你。朕什么都可以给你,除了爱,记住了,千万不要奢望!”君王用最温存的目光凝视着她,面上的笑意越发变得有些玩味,吐出的话却好似利箭,箭箭穿心。
赵佳铭的心中骤然传来一阵锥心入骨般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极细的钢针密密的扎进了身体,把什么东西生生地扎碎了。
她的惶恐不安他尽收眼底,但是那样的故作矜持稳重之态,却让他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不悦。好心情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尴尬而又狼狈的面色,半刻猛然抓起那双一直谨慎规矩的纤纤玉手放入他的手掌。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在他的手中微微的抖动,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
倏然将她打横抱起,毫无怜香惜玉的把她抛在龙凤喜床上,以借此宣示着他的不满与满腔的怒意。赤金的凤冠承受不住突入其来的坠力,在沉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啪”的一声跌落在大红的地毯之上。床上的芙蓉罗纱帐因为突然承受的重力而摇曳不定。
倾身上前,重重的把身体覆在她那柔软的娇躯上,火红的赤金龙袍随着他的动作而改变成深深的褶皱纹路,在这片绯色如火焰般的空间里染上了一丝暧昧的情调。赵佳铭四肢冰冷,白皙的双手抵在胸前,全身不住颤抖,直觉中差点一把推开他。他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更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君王,是她不能也不敢拒绝的,只好颓然的松开紧握的双手,无奈的由他肆意动作。
铺天盖地的茜绫纱帘后,青衣宫婢掩着唇角的笑意,鱼贯而出。
长乐宫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迷迭香味道,弥漫着满室的春色一起安静的荡漾着。
锦佤在她那如凝脂般光滑的娇躯上满意的沉沉叹息着,那光洁的雪玉娇肤在烛火的照耀下,似今年内务府新进贡的最精致的绫罗锦缎,细润如脂,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而身下的身体却是因为他的毫不怜香惜玉而直直的僵硬着,紧咬红唇,那芊芊十指,凭空抓挠着,却什么也未曾抓住,最终只能紧紧攥住身侧那摇曳不定的火色芙蓉罗纱帐。
她半阖着双眸,微微仰头,曲线优美的颈项优雅的扬起,带着如玉般湿润柔和的光泽。殷红的唇瓣痛苦的呻吟着,那身姿好似秋风中凋零的落叶,微微的颤抖着。
没有对话,没有温情,由始至终都是一场默剧,演给那些在阴暗处冷冷窥视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子突然听见宫门外大监尖细的嗓音低低呼唤着:“皇上,御史大夫赵大人在御书房谨见,说是有重要至极之事与皇上相议。”
片刻前还沉浸在旖旎无限的温柔乡中的男子,一转眼间,便毫不留恋的起身。帘后宫人忙不跌的上前为他穿好衣袍,优雅的唇际间浮上一抹淡淡的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痛苦的身影,眸子中闪烁的是没有丝毫怜悯的残忍。仿佛是冰雪化身的男人漠然转身,那背影冷如寒冰,而后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床上的女子一眼。
沉重的朱红宫门,开了又阖上,发出沉闷的“吱嘎”声,像是这后宫里宫人的怨声怒气……
满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那淡淡的迷迭香气息在殿内肆意张扬的缭绕。
赵佳铭只觉得自己痛的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能透气的窒息感觉涌入四肢百骸,身体便久久的僵硬在了那里。微微闭上干涩的双眼,美丽娇艳的容颜在烛光下看起来像是风雨中摇曳挣扎的残花,那么的脆弱与不堪……
泪水滚落,紧紧闭着酸涩发胀的双眸,那个飘逸如风的白衣男人,那个笑意如云淡风清般的男子,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美好画面,有一种东西,像是摔碎的瓷片,空洞而冰冷,在她的心里一划而过。
窗外月光似水银般倾泻而下,流淌在乌砖的地面上煞白一片。烛火一盏一盏的熄灭,红泪一滴一滴映着重重茜绫纱帐,浓朱淡红,混杂了馥郁的迷迭香气息,幽幽地迷漫着。半刻功夫,室内便笼罩在了一片暗色中。
没有温情,没有怜惜,这一夜,她从豆蔻年华的花样少女蜕变成为女人,龙凤喜烛一滴一滴流着属于她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