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和种族、性别一样,是文化研究的三大母题之一。阶级的概念产生在工业革命时期,它指具有相同社会和经济地位,抑或参与共同经济活动的某一人群。从18世纪政治经济学家J·S·穆勒等人的理论中看,阶级划分主要是根据经济状态出发,而大体分为地主、资本家和劳工三大阶级。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使阶级理论有了质的飞跃。《共产党宣言》中,两位革命导师指出,资产阶级时代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生产剩余价值,资产阶级剥夺剩余价值。用恩格斯1888年《共产党宣言》英文版注释中的话说,资产阶级是指占有社会生产资料并使用雇佣劳动的现代资本家阶级。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用工人阶级。所以阶级斗争势在必然。甚至,“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马克思主义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阶级冲突的结果将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灭亡,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终将胜利。但是今天资本主义并没有如马克思预言的那样,为发达国家的产业工人阶级所埋葬,相反,工人阶级本身的存在形态,愈益变得复杂迷离起来。在今天全球化的后工业社会里,阶级对立消失了吗?或者说,它是以怎样的新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是文化研究关注的一个焦点。
阶级的阐释轨迹
一般认为,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主要是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出发,瞩目于分类意义上的阶级划分,因此相对重视中产阶级的兴起,以及它所扮演的社会功能。与此对应的以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为代表的阶级分析方法,更关注阶级意识和阶级文化。其分析的中心,亦由生产转向文化,如韦(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卷,第250页。)伯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即明确指出,如果说”资本主义“精神这个术语有什么可理解的意义的话,那么这一术语所适用的任何对象,就都只能是一种历史个体,我们是按照这个个体的文化意蕴,而将它们统一为一个概念整体。按照韦伯的看法,文化就是一个独立的独特的价值体系,是历史运动背后的推动力所在。而正是新教伦理中节俭、禁欲、勤奋这些精神的因素,导致了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崛起。没有新教意识形态,资本主义就不会有它后来的发展机遇,所以人殊有必要将清教主义伦理琢磨透彻,然后将它转化为经济和社会原则,由此来指导行为。这样来看阶级的产生,文化因素是举足轻重的,经济因素,反而居于次位了。在韦伯看来,阶级就是人以群分的一个分析概念,它是指一群人在收入获得、市场准入、技能和财产方面,具有同样的”生活机遇“。而历史上的阶级斗争,则被认为是债主和欠债人之间的斗争,资本主义社会中雇主和工人之间的冲突,只是一个个案而已。
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提出阶级”习性“(habitus)概念,也使阶级分析中的经济关系愈见淡薄。所谓”习性“,布尔迪厄的解释是它主要成型于童年时代,通过家庭及学校的教导,来把一系列的物质条件加以内化,因此便成了自己的人格建构。阶级也有阶级的习性,同样它肯定不是单纯经济关系使然。布尔迪厄的”资本“概念与马克思的有关论述和传统经济学也有所不同,他认为资本有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三种基本形态。经济资本可以直接转化为金钱,是以财产权形式被制度化的。文化资本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换成经济资本,是以教育资格的形式被制度化的。社会资本同样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换成经济资本,它是以高贵头衔的形式被制度化的。言及阶级,布尔迪厄指出,凡从事实践的阶级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就是追求最大的金钱利润,但是另一方面:
资产阶级人类世界如果不生产出纯粹的、完美的艺术领域和知识分子领域,不生产出为艺术而艺术的无偿活动和纯理论的话,资产阶级人类世界也就不成其为资产阶级人类世界了,也就不会有复式记录会计学了。
这里可以见出布尔迪厄的鲜明观点:资产阶级如果一味追逐金钱,不去从事文化和艺术的生产,那么它也不成其为”资产阶级“。所以,文化的因素,(布尔迪厄:《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1页。)对于阶级的形成,同样是不可或缺的。早在20世纪20年代起,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如葛兰西、卢卡契等人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们,就开始反对阶级分析中的经济决定论,围绕阶级意识而注重心理、哲学、文化和政治的研究。同时针对新兴中产阶级的兴起,以及工党普遍具有的改良性质,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前苏联的经济主义和实证主义马克思主义表示了强烈不满。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强调统治阶级要施行和维持对其他阶级的统治,不仅依靠暴力和强制性的国家机器,而且势所必然要通过学校教育、文学艺术、宗教哲学、风俗习惯等手段,来行使对被统治阶级的霸权或者说领导权,而使自己的意识形态成为公众遵守的道德规范。国家在葛兰西看来不仅是强制性的暴力机器,同样也包含了某些市民社会的成分。所谓市民社会,指的是由非强制性、相对自主的非政府组织,如社团、工会、教会、行会和学校等,替统治阶级行使非强制性的”霸权“职能。加上由政府、军队和司法部门构成的强制性的国家机构即政治社会,这就构成一个完整的国家概念。在这里,国家的定义就不仅仅是列宁所说的一定阶级的统治工具了。这一理论的现实意义之一,是告诫西方无产阶级文化和意识形态斗争的重要性。在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之前,甚至取得政权之后,达成文化上的领导权,是至为重要的。
斯图亚特·霍尔曾在《今日马克思主义》1979年1月号上撰文,深入分析撒切尔主义何以盛行不衰。文章大量引证葛兰西的理论,探讨英国工人阶级为什么反过来支持保守党政府。霍尔指出,阶级和政党的关系不等于民众和国家的关系。工党为了赢得选取,必须标榜是在最大程度上代表了工人阶级的利益,但是这一阶级-政党的关系,取决于工党和工人阶级的代表即工会的谈判和筹码交换。这是工党阶级基础的实质所在。但是一旦执政,工党发现它必须面对资本主义体统的延续问题,结果是采取中央集权政策,不是偏袒工人阶级,反而是制定约束工资等一系列政策,来开始束缚工人阶级。这样左翼的工党一心要维持现存秩序,撒切尔的右翼保守党则恨不得把现存秩序兜底翻转,予以彻底重构。对于不满现实的工人阶级来说,哪一个政党更受欢迎,也就可想而知了。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在霍尔的分析之中,再一次显示了它的雄辩的生命力。
20世纪后半叶激进社会运动兴起,性别、种族、民族性、性取向等社会问题蜂起,阶级矛盾退居幕后,很大程度上被引入以性别研究为标志的女权主义,以及聚焦种族问题的后殖民主义研究之中。白领工人阶层的兴起,则被认为使当代工人阶级本身的存亡,也成了非常现实的问题。但这一切并不意味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已经过时。事实上,当今一切阶级问题的争议,都是在马克思开辟的空间里展开的,在这个空间的每一个领域里,我们都能感觉到马克思的身影。
威廉斯的阶级考证
《文化与社会》中,阶级和工业、民主、艺术和文化一样,是雷蒙·威廉斯称之为举足轻重,并且就语词本身的来龙去脉和演变轨迹细作分析的五个关键词语之一。之后在他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词汇》一书中,威廉斯再次陈述了他对阶级这个概念的看法。他指出,英文中的”阶级“(class)一语显而易见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语词,一则因为它意义宽泛,二则因为它描述的社会区别,同样是众说纷纭的话题。阶级的拉丁语是classis,最初是罗马社会中根据财产众寡作出的人群区分。这个词16世纪进入英国,先是指教会等阶,后来又指笼统意义上的分类,而主要用作社会阶层的区分,则是18世纪的事情了。如18世纪小说家笛福,就说过根据工资收入,英国人分成许多阶级,其他国家则不尽然这样的话。
阶级一词日渐从笼统意义上的一般类分,专指社会分野,威廉斯认为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那就是社会地位是形成的,而不是天生的。而个人在身份、财产、地位等等方面的变化,不仅是意味着个人的升迁沉降,而且意味着社会阶层的分化变迁。故此在18世纪出现了”下层阶级“、”最下层阶级“、“中产阶级“、”中下层阶级“,以及”高等阶级“等一系列说法。到18世纪和19世纪之交,针对贵族阶层,更出现了”生产阶级“和”有用阶级“这样的语词。”工人阶级“就是从这两个语词中脱胎而出。一开始它像中产阶级一样,是充满自豪的称谓,它赖以自豪的信念是:工人阶级创造了一切财富。
威廉斯也引约翰·穆勒地主、资本家、劳工三大阶级的划分法,指出马克思《资本论》中也沿用了穆勒的这一三大阶级的划分。但是随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入分析,这个阶级三分法最终是被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两分法所取代。但威廉斯发现这一两分法同样面临一个难题,那就是阶级如果从经济关系上看,它既可以是一个范畴(category),例如工薪阶层;也可以是一种形构(formation),例如工人阶级。他认为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就更倾向于把阶级看作一种形构,他引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观点:分散的个人只有在共同与另一个阶级展开斗争的基础上,才形成阶级,否则他们彼此之间的竞争关系,只会互相产生敌意。另一方面,阶级反过来对个人形成一种独立态势,个人的生存状态、人格发展,莫不受阶级的制约。这可见(Review,14April,1705.)阶级不仅是一种经济状态的描述,同样是一种形构的过程。为说明这一点,威廉斯又引了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话:
既然数百万家庭的经济条件使他们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与其他阶级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互相敌对,所以他们就形成一个阶级。由于各个小农彼此间只存在有地域的联系,由于他们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们彼此间形成任何的共同关系,形成任何的全国性的联系,形成任何一种政治组织,所以他们就没有形成一个阶级。
这可见,威廉斯是充分强调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中的”形构“特征的。他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描述,是清楚显示了阶级作为经济范畴和政治形构之间的区别。但即便如此,两者其实有时候也是难分难解的。他认为这里的关键,依然是一个主观认定的阶级意识,和一个被认为是客观存在的阶级之间的关系。这关系是游移不定的,许多派生出来的术语,事实上也是重现了这一不确定性。例如,阶级意识毫无疑问只能是属于形构的范畴,同理阶级斗争、阶级冲突、阶级战争、阶级立法、阶级偏见等,也都有赖于形构概念的存在。反过来阶级文化,则是游移在两种意义之间,如工人阶级既可以指阶级形构的意义、价值和机制,又可以指阶级范畴的趣味和生活方式。总而言之,”阶级“一语所蕴含的各式各样的意义,是处在动态之中,且各种意义之间的边界,肯定是模糊不清的。有鉴于此,威廉斯认为”阶级“可以大致表述为以下三个层面的意义:
一、集团(客观的):见于不同层面上的社会或经济范畴。二、等级:相对的社会地位;无论是天生的还是达成的。三、形构:感知的经济关系;社会、政治和文化组织②。
威廉斯这个把阶级看作是动态的、形构的,而不仅仅是客观范畴的观点,可视为文化研究中阶级分析的一个纲领。我们可以发现,它同E·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兴起》中反复强调阶级是一种关系,而不是一样东西,是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卷,第693页。
②Raymond Williams,KeywordsAVocabularyofCultureandSociety,New York:OxfordUniversityPress,1983,p.69.相呼应的。
威廉斯本人是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他提出文化是普通平常的,提出要把制度习俗也列入文化研究的对象之中,从根本意义上说是强调工人阶级也产生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强调文化并不是文学精英和艺术精英的专利。要之,文学和艺术就失去了它们在传统文化中的特权地位,艺术不过是无数文化实践中的一种,与其他的人类活动没有质的差别。而文学大众视域中的维纳斯和艺术在文化中的特殊地位,在威廉斯看来说到底是反民主的资产阶级文化观使然,资产阶级文化看重的是个别的观念、体制、方式、思想习惯和意向,反之工人阶级看重的则是集体的观念、体制、方式、思想习惯和意向。他这样描述工人阶级文化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