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秋季开学,我乘大连至北京的(155次)列车大约晚上九点半到达锦州火车站。我出了检票口在候车室转了一下,看有没有刚下车的同学,结个伴一起往学校走。我很快就发现了同班赵姓女同学,她是从阜新方向来的,她也看见了我,显得很高兴。我问她在等谁?她说谁也不等。“不等人怎么坐在候车室里?”“今晚如果没遇上你,我就在火车站等一宿,明天再往学校走。”“为什么?”“道上有‘盲流’抢东西,我害怕!”“这大马路路灯锃亮的,再说才几点呀,走吧。”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我走了。
那时公共汽车背个“煤气包”(没汽油),跑得慢,收车又早,我俩走出火车站,市内公共汽车已收车了。从火车站到我们学校,如果走大马路,就是走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个直角边,如果走“斜边”当然近,但灯光不好是条小道。经过1960年一年的灾害、饥饿,我已习惯开学时从家里带些吃的,这次秋季开学我带了两旅行袋“炒面”。炒面就是细苞米面用大锅炒熟,吃的时候用开水一冲,或加点糖(但那时根本没有),或加点盐就行了,那时炒面是我们最好的食品。我一肩挎着两个大旅行袋是很重的,但为了让赵同学少担惊受怕,我们还是决定走大道。
路上她讲了许多“盲流”抢东西的例子。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所谓“盲流”,就是在家乡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城市里要一口东西吃。那时农村是“三两粮”时代,有的人活活饿死了。“盲流”就是这个饥饿时代的产物。“盲流”开始是要,没人给(谁都吃不饱)了,就变招,看谁在吃东西他突然走到你眼前,往你的食物上吐唾沫,有些人嫌脏就把东西扔了。后来大家都挨饿,“盲流”再来时有些人就提前防备,“盲流”看“吐唾沫”这招不灵,就开始抢了。“民以食为天”,连饭都吃不上,饥肠辘辘,廉耻心就没有了。不用说别人,就是我们青年学生在那种背景下,装束和精神也发生了变化。过去上衣兜别钢笔的地方,那个年代有的学生别了吃东西的小勺,同学们坐在一起不讲天,不讲地,不讲男,不讲女,就讲吃的,特别爱回忆自己曾经吃过丰盛的宴席,或自己最愿意吃的东西,当时管这样的谈话叫“精神会餐”。
回学校的大道上灯光明亮,路上还有稀稀拉拉的行人,我对小赵说,你是不是杞人忧天了,你说今天不遇见我在火车站待一宿冤不冤。说话间,我们走到市文化宫门前,晚场电影刚散场不久,门前还有三三两两后出来的观众。当时突然从文化宫侧面树阴下走出一个中年男子,问去火车站的路怎么走,我用手指指后背的方向说,往前走。我在说这话时,这个问路的男子一直往我眼前走,不像是听人指路的样子,我看他穿的那件“开花”棉袄,刹那间感到事情不妙,也许小赵担心的事情真的要发生了。说时迟,那时快,这个穿“开花棉袄”的人已伸手拽我的包,由于我已有精神准备,我从前面旅行袋的下边冲出一拳,正打在他的小肚子上。也许他饿得不行,也许他没有精神准备,遇到这么一个敢于迎面痛击的对手,一拳就解决问题了,他趔趔趄趄倒退几步,转身就向树影深处跑去。这时的小赵在原地不动,怎么叫也不走,也不说话,可能是吓“傻”了,待我走到她跟前时,她像一口气缓了过来,“哎呀”一声才迈开了脚步。那天晚上,我一直把她送到宿舍门口,不然她连一步自己走路的勇气也没有了。
事后,她把我描绘得像英雄一样。她说她今后再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
“民以食为天”,平民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可能就顾及不到廉耻了(君子除外)。但那时人们思想很单纯,只是为了活命抢口东西吃。那时没听说盗国库、抢粮食的。我那两袋炒面是我的救命粮,是读高中时学校给节省下来的,后来又兑现给了毕业生。抢我东西的那个中年人实在可怜,他没有行凶,只是为了活命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我认定他是歹徒,今天看来,他很可能是个被逼无奈的善良人。如果以今天的觉悟,我说不定会分给他几斤炒面充饥。
困难时期过去多年了,我还时时想做点炒面尝尝。我那时感到天下最好吃的就是炒面,这是否有点像“慈禧想吃逃亡路上的窝窝头”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