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说写完,完了也就完了,作者自己还能说什么呢?真的,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若当真自荐一番,除了有王婆卖瓜之嫌,我自己心里底气也不足。我写第一篇小说是1972年,算来已写了三十多年。所写的小说积累下来,仅短篇小说就有一二百篇。有时我想,如果换一个行当,我摆弄的不是小说,而是编筐编席之类,经过几十年的操练,我编得不知何等得心应手,花样百出!可写小说却不能。随着写作的年头越来越长,写的小说越来越多,我常常感到茫然,好像写小说越来越难,甚至越写越不会写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下笔写,心里先有些激动,觉得写出来应该是不错的东西。一旦写出来了,看看,再看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难得写出一篇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即使发表出来,也如同投到水里一样,很快被小说的海洋淹没了,不会使自己的信心有半点增长。我知道,对好小说的衡量是有标准的。正是这个标准最难统一,也最难说清。东方,西方;此时,彼时;你人,他人等等,标准都不相同。特别是在一个名曰多元、实则失范混乱的时代,谁敢指望对小说的评价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标准呢!我们心里似乎形成了一个自己的标准,有时我们对自己的标准固执得可以,颇有些我行我素和雷打不动的意思。还是怨我们自己不争气,真的有风刮过来,有雷打过来,我们可能摇摆。对自己的标准产生怀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自己小说的优劣都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凭什么自荐呢!
算了,不写了吧。可我又做不到。语言文字仿佛已融入我的血液中,成为我血液中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较贯通和活跃的部分。换句话说,我笔下的文字仿佛是我血液中的添加剂,有了添加剂,血脉就畅通,带劲。否则就血液黏滞,以致头脑昏昏,光想睡觉。有时我莫名地伤感起来,脆弱得不能自已。这时我意识到,又该写一篇小说了。当我进入写作过程,心里果然好受些。这么说来,写作好像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果真如此吗?到头来会怎么样呢?我偶尔看到西方的一句名言,不由吃了一惊。名言大意是说,你既然选择了以剑术为生,就得准备着倒在剑下。按照这个逻辑来推断,我们写小说的人是不是也得准备着倒在小说下呢?
这次给《山花》杂志的是一个短篇小说《表妹》,我还是就短篇小说的创作说几句。回想起来,自1995年的《小呀小姐姐》始,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年都给《山花》一个短篇,如《少男》、《幸福票》、《红围巾》、《麦子》等,都是在《山花》发的。关于短篇小说的来路有多种说法,如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等。汪曾祺评价林斤澜的小说,说是无话则长,有话则短。这些说法意思都差不多,强调的都是创造二字。现实中存在着的,我们不必再写进小说里,让人家看那个现实就够了。我们的小说,是在看似没有小说的地方写小说,在看似没有文章的地方做文章。现实中的故事结束了,正是在现实中的故事结束的地方,我们小说中的故事正好可以开始。这就是说,我们的小说与现实有所不同,它建设的是一个与现实相对独立的新世界,探求的是人生和生活新的可能性。这种建设,主要使用的是想象的力量,考验我们的,也是想象的能力。一篇小说所包含的想象的分量有多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这篇小说是否有活力,是否能够飞翔。可我不愿意把想象说成无中生有,或空穴来风,无,不是绝对的无;空,也不是绝对的空。我更愿意把想象说成是平地抠饼,或心中栽花。因为想象需要有一个基础,一个生发点。这个基础和生发点一般来说应来自现实生活和我们的人生经验。地上没有饼,只要有地,我们就有可能从地里抠出饼来。地就是基础。眼前没有花,只要我们有心,就有可能长出花来。花只能从我们心里生发。
上面提到的短篇小说《麦子》,比较能代表我创作短篇小说的理念。一年秋天,我看见北京和平里一家小饭店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一小片麦子,心里一动,一颗短篇小说的种子由此采得,并在心里种下。城里的街道两侧都是种草,这里怎么会种下一小片麦子呢?于是我就想象开了。在我的想象里,种麦子的人是在小饭店打工的一个农村姑娘。麦子是姑娘从老家带来的。如同远行的人都要带一包故乡的老娘土作为纪念,姑娘的父亲让姑娘带的是一包麦子。街道整修,未及种草,一块刨开的土地空了出来。须知干惯农活儿的农家姑娘见不得地在那里闲着,便悄悄在地里种了麦子。种了麦子,就种下了希望,种下了牵挂,并和土地重新建立了联系。下雨了,麦子发芽了,她好欣喜。她盼望麦子一天天长高,直到结出麦穗来。其实我把麦子作为一种比喻,它比喻着所有进城打工的人们。他们想把自己融进城里,可到底不能融入。第二年春天,还没等麦子抽穗,城里人就把麦子连根拔掉,种上了草。
至于这篇新写的《表妹》,我也是听在煤矿工作的老乡说到一点影子。老乡的老婆在矿上开了一个小饭店,老婆让表妹到小饭店帮忙。老婆最怕表妹在矿上出事儿,把表妹看管得很严,结果表妹还是出事儿了。所谓出事儿,就是表妹跟矿上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我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预先想到了表妹可能要出事儿,竟阻挡不住,该下雨还是下雨,该出事儿还是出事儿。但要把这件事变成小说,还要费一番琢磨,要给小说一个思路。我想到的第一个思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一旦到了外面,就失去了自己。我很快把这个思路推翻,这个思路太一般,我以前的小说好像已经写过这个意思了。我想到的第二个思路是人性的自然性和人性的顽强。一个人到了青春期,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阻力和压力,都不能改变其欲望的生长和发展。好比石头下的一根竹笋,它坚韧的力量可以把石头顶翻。这个思路还是有些简单,也不够新鲜,我把这个思路也推翻了。想来想去,我决定在理上做文章,对人间的道理提出质疑。
人类从野蛮变成文明,一个极重要的标志就是人世间有了理,人类懂了理。理以超越性的力量,指导着人类的思维,规约着人类的行为。人世间不能没有理。然而,也正是层出不穷的理,使人类不断翻着烧饼,无所适从,几乎失去了自由和本性。人类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真理的追求,直到现在,真理在哪里呢?更为悲哀的是,谁占有世界上更多的财富,更先进的武器,谁拥有强权和霸权,好像谁就有了理。拿小说中的出事儿来说,什么样儿的行为算出事儿?什么样的行为算是不出事儿呢?表妹的姐夫先是断定表妹一定会出事儿,显然认为出事儿是坏事儿。事儿出来后,姐夫却说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儿。表妹的表姐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坏就坏在理上,因为横竖都是丈夫的理。
小说一般不敢过于拿理说事儿,理说多了,就把小说压制住了。好在这篇小说里的情感还算饱满,理不理的,不一定有人在意,就翻过去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