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世时,我每年都要回老家看望母亲,在家里陪母亲说说话,住几天。母亲2003年春天下世后,这六年来,我仍然每年都要回老家去,清明节前回去一次,农历十月一日后回去一次。母亲生前曾担心地对我说,她一下世,我们家的房子很快就会坏掉。我让母亲放心,说不会的,我每年都会回来看看。我每年都回老家,是为了遵守对母亲的承诺,同时也是为了到母亲坟前给母亲烧纸。按我们那里的说法,纸在阳间是纸,一经点燃,就算送到了阴间,就变成了可以买东西的钱。我必须按时给母亲送钱,不能让母亲在那边缺钱花。
也有人指出来,刘庆邦是一个以写作为业的人,他回老家的目的是为了深入生活,搜集创作素材。对这种说法,我也不否认。我的写作是从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出发,深入生活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有的作家到这里深入生活,到那里深入生活,我不行,到别的地方我很难深入进去。要写农村生活,我必须回到我的老家去找资源。我是在农村老家长大的,生命的根扎在那里,一回到老家,我就等于深入到家了,一条条记忆的线索就会纷至沓来,激活和丰富着我的记忆。我曾经说过,写作是一种回忆的状态。但写作仅靠一个人的记忆还不够,有时候还需要调动别人的记忆,来充实和完善写作者的记忆。近年来,我写了两部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一部是《平原上的歌谣》,一部是《遍地月光》。前者以三年大饥荒为背景,后者是写“文革”期间地主富农子女的命运。由于长篇小说对历史深度和细节丰富性的要求,我在老家对老年人进行了大量访问,分别做了好几年准备工作才动手写。
新写的一篇中篇小说《我们的村庄》,也是我从老家看来的,听来的。现在农村变化很快,可以说一年一个样子。我们要写农村生活,必须到农村去,和农村生活保持经常性的紧密联系。我看到的情况是,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房,却封门闭户,到城里打工去了。把院门推开一道缝往里一瞅,院子里蓬蒿肆虐,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烧锅的柴火用不完了,人们把麦秸和玉米秸秆就地点燃,烧得遍地狼烟。或把麦秸扔进河里,堵塞了河道。吃的不发愁了,人们吃得有些猛,以致脂肪淤住了血管,丢掉了性命。近年来,我们村已有好几位青壮年人因心血管病和脑溢血死去。大饥荒年代是饿死人,现在是吃东西吃死人。有的人家越来越富,开始修庙建祠堂。有的人家越来越穷。也有人心理失衡,产生了抵抗和变态心理。这使我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走不出困境。农村人有农村人的困境,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困境;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困境,外国人有外国人的困境。从一个困境里走出来了,还会有新的困境在等待着我们。总之,人类天生就是可怜的。
2009年11月中旬,我和妻子再次回到我的老家。老家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冷得很,我们在屋里屋外都裹着羽绒服,还冻得腿硬脚硬,浑身发紧。过郑州时,有朋友告诉我,说我们老家的水不能吃了,因为前几年被严重污染过的水渗到地下去了,连地下水都被污染了。我不大相信,说我们那里不少人家都打了深水压井,压上来的是地层深处的水。朋友说,污染无孔不入,打深水压井也不行。在老家期间,妻子闹了肚子。紧接着,我的肚子也出了问题,一天要往厕所跑好几次。难道我们老家的水真的不能吃了吗?要是那样的话,真是太让人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