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说开了头,我往往有些怀疑,这个东西能不能写成一篇小说。这种怀疑,是对自己想象力的怀疑,担心力不能及,不能建成一个完整的或完美的小说世界。这样的心态对创作是不利的,甚至有些犯忌。我得赶紧打消这种怀疑,让自己在想象的力量上自信起来,坚定起来,将小说往前景灿烂的方向努力。我对自己说,想象如月光,无处不洒到,有着普世的性质。想象是自由的,飞翔的,只有想象尚未抵达的地方,没有想象不可抵达的地方。你可以限制我的脚步,但约束不了我想象的翅膀。你可以遮蔽我的双眼,但遮不住我心中想象的光芒。我的想象可以越过高山,越过平原,穿过池塘,穿过庭院,进入人们心灵最隐秘的角落。社会生活提供给我们的是因,是果。是想象把因果联系起来,完成从因到果的详细和生动过程。碌碌人世所呈现的常常是一些假象,是想象把假象一层层剥去,露出事情或痛苦或无奈的本来面目。我给自己打气是有效的,正是在这样对自己想象力的想象当中,我奋力开拓,写成了一篇又一篇小说,把想象落实在纸上,实现了从精神到物质的转变。
想象属于心理学范畴,它是一种思维活动,也是一种超越肉身的心灵生活;它是灵魂出窍般的精神享受,也是一切创造的前提。想象对文学创作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任何作品的形成都离不开想象的参与。想象力是一个作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的缺失,对一个作家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不仅作家的创作需要想象,人类的一切进步都源于想象。卫星上天,潜艇入水,人类登月,太空行走,都是先有了想象,才逐步变成了现实。人类如果不会想象,没有想象,也许到现在还没有站立起来,仍和其他动物一样四肢着地。人和其他动物的主要区别,在于人有想象的能力,动物没有想象能力,或者想象的能力薄弱一些。由于想象力薄弱,所以猪还是猪,狗还是狗。
在通常情况下,想象之门是关闭的,需要开启。开启想象之门的过程,是一个劳动的过程,而且是一个艰苦劳动的过程。打个比方,想象好比是深埋地底的煤炭,要接近它,采取它,需要穿过土一层,石一层,沙一层,水一层,经历许多艰难险阻。而一旦把煤采到,并点燃,它就会焕发出璀璨的光焰。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我们的脑子里也会出现一些类似想象的东西,但那些东西是缥缈的,无序的,并不是真正的想象,没有什么价值。要实现真正的想象,我们须给想象规定一个方向,集中全部精力,沿着规定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一直到灵感闪现的那一刻。我个人的体会,当我在桌前坐下,摊开稿纸,拿起笔来,手脑联动,方能进入想象的状态。稿纸作水,钢笔作桨,想象为船,桨在水里划动起来,想象之船才徐徐离开此岸,驶向彼岸。想象之船也有划不动的时候,这不要紧,我们休息一下,攒一攒劲,再接着向前划就是了。
在我国四大名著当中,有人认为《西游记》最具想象力。我不这么看。我认为吴承恩的想象是重复的。师徒取经路上,遇到一个妖精,识破了,消灭了。再遇到一个妖精,又识破了,又消灭了。如此往复循环。他把一个一个小循环串起来,一环套一环,最后构成一个大循环。《水浒传》也是这个路子。要论想象力的含量,我认为还是要推《红楼梦》。这是因为,想象力的表现不仅在于夸张,变形,扭曲,荒诞,魔幻和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更在于人情世故和日常生活中的常识。《红楼梦》的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都是独特的,发展的。其中的一颦一笑,一钗一裙,一花一影,一水一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恰到好处。这才是对想象力最大的考验。曹雪芹在《红楼梦》一开始就借一副对联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理解,所谓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就是深谙人情世故,懂得生活常识。
这就说到想象力的局限了。小说是尘世的艺术,也是现实的艺术。这种艺术与人情世故和生活常识有着紧密的联系,一切想象只能在此基础上展开。离开了这个基础,想象就无从谈起。我常常听到指责,说我们中国的作家缺乏想象力。我不大明白指责所说的想象力指的是什么。但我们必须敢于承认,每个人的想象都是有限的。我们的生命有限,经历有限,阅历有限,生活圈子有限,怎么可能不限制我们的想象呢!我想写一篇关于养蚕的小说,因我没有养过蚕,就得向母亲请教整个养蚕的过程。我在一篇小说中写到纺线,因为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纺出一个线穗子,就得问我大姐。想象不能凭空,不能瞎想。只有我们认识到想象的有限性,认识到确有想象不能抵达的地方,才会不断向生活学习,以拓展自己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