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吃着清香的胡麻油,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儿时故乡河畔低矮的土油坊。孩提时代,每当寒冬来临,冬季的天刚蒙蒙发亮,父亲便早早地叫醒我们,我和哥哥揉着惺忪的睡眼、钻出热乎乎的被窝,慵懒地穿上衣服,父亲早就在架子车上已经装好家里的几袋胡麻,我们背上干粮,急匆匆地赶往十里外村庄的油坊。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寒冷,尤其是数九寒天,手脚冻得发麻,耳朵冻得快要掉了似的,乡亲们爱在这个时候抢着榨油,“三九天,榨油忙,油清香存放长”。为的是抢在别人前面打头榨,早赶上早回家,我们加快脚步,一路上气喘吁吁,待到天大亮我们才赶到油坊,那里已经排了好多人,人勤春来早,有人来得更早。
我们村子里没有榨油房,我们榨油要去邻近的清凉湾去榨油,离家有十一二里路。要跋山涉水,一直沿着弯曲的河道,再翻越一座小山,弯弯曲曲的山道时上时下,崎岖不平,一路上走得很辛苦。架子车上的胡麻越拉越重,我和哥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衣衫,父亲的头上也滴下了汗珠。
胡麻是故乡的主要油料经济作物,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乡亲们除了自给自足外,胡麻也成为乡亲们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春季天气渐渐变暖,农民便把一粒粒的胡麻种子撒在复苏的土地里,只要风调雨顺,施上肥料,芝麻般大的种子破土而出,长出黄色脆弱的幼苗,不久在阳光雨露下,就能茁壮长成一株株纤细挺拔的胡麻。夏天,山区的天气好像小姑娘的性格,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炎炎烈日,不一会儿雷声大作、大雨瓢泼。胡麻伴随着阵阵雷声,海蓝海蓝如同蓝色火焰般的花儿就会竞相开放,引来许多蜜蜂嗡嗡前来追花采蜜,蝴蝶翩翩起舞、芳香醉人。一个个圆圆的小蛋蛋密密匝匝地挂满枝头,俗话说:“要吃胡麻油,三伏天晒日头。”乡亲们这时间最盼望着天天烈日当空照,因为小麦灌浆、胡麻开花最需要阳光。在阳光的炙烤下作物渐渐成熟。待到麦黄时节,成片成片的胡麻日渐成熟,饱满的颗粒黄澄澄地挂满枝头,随风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乡亲们嗅着淡淡的清香,听着坚壳破裂的响声,拖着收割完小麦的一身疲惫,重新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收割满地金黄的胡麻。成熟的胡麻最怕见雨,乡亲们赶紧乘着秋雨未到来之时,加班加点收割胡麻,然后,拉到麦场里,堆垒成一个个圆圆的如同馒头般的胡麻垛子,再披上各种颜色的塑料纸布。农闲时,乡亲们便在场上把胡麻层层摊开,摊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在太阳烤晒下,旋转的石碌碌倾轧胡麻,颗粒裂开,露出一粒粒大小均匀、黑红发亮的籽儿。胡麻出壳、秸秆与颗粒分离,农民用铁叉叉去胡麻秸秆,剩下一堆堆的胡麻籽和胡麻空壳,用风车扬去叶草和灰尘,剩下的就是一堆发红发亮的胡麻籽了。农民把这一年的收获装进口袋拉运回家,再精心地筛选,待到进入寒冬九天榨出清香的胡麻油。
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离油坊越来越近,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香扑鼻而来,总算到了榨油坊。过去故乡的油坊大都是沿河而建的土坯房,离村庄较远,屋内低矮空旷,一架巨大的油榨横卧在榨油房的东头。这油榨是用一棵大树掏空的,被胡麻油浸透,全身通亮,设计非常简单,足见祖先们的聪明和智慧;油榨前堆着不少四四方方的木桩和圆溜溜的铁圈,房梁上悬着一根巨大的油锤,用粗大的麻绳牵引着;中间有一个烧柴的大灶,一口大黑锅是用来炒胡麻的。屋内,胡麻油的香气、烧柴的烟气、牛屎的气味和人的汗味混合在一起。
故乡周边有好几家榨油房,数清凉村的白家油坊最有名气。白家油坊主人为人厚道,童叟无欺,还乐于帮助别人,好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来榨油的人就络绎不绝。二模是清凉村白家榨油的好把式,榨油是件苦差事,他不仅吃苦耐劳,而且还厚道诚信,从不干缺斤少两或多收加工费的事儿。我每次跟父亲榨油,主要任务是帮助父亲推推车子、打打下手,更重要的是能够吃到香喷喷的油泼(其实是一种榨碎了的胡麻泥)。偷油泼是孩子们的一件乐趣,我们乘着油坊的师傅不注意,迅速跑到油池边,抓上一把把油泼装进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跑出油坊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沙沙的清香可口。父亲将胡麻籽“哗啦啦”倒入炒锅内,我开始烧火,随着火起锅热,听着胡麻籽在偌大的铁锅里发出的“叭叭”声,香气愈来愈浓。胡麻清香扑鼻,父亲会不顾烫手抓上一把分给我们,其实我们早已馋得直掉口水。
胡麻籽炒熟了,师傅对滚烫的炒胡麻籽进行碾磨,在水磨的带动下,咯吱咯吱的石磨磨碎胡麻籽,将碾碎的胡麻籽收拢倒入水泥池子里,屋内升起腾腾热气。更为有趣的是榨油的师傅,一个个挽起裤腿,脱掉鞋子,钻到冰凉的油池里不停地走动,这是土榨油的一道必需工序。踩踏可是有章法的,既要用力又要踩到位,师傅们很用力,踩踏得满头大汗。用脚踩榨得黏黏糊糊的胡麻,踩踏均匀后,约一小时,那位穿着“油光泛亮”的二模师傅抓起一把踩踏粘的胡麻泥一看,“可以了”。他便均匀地铺开稻草,将一个个铁圈铺开、摆正,然后,将铁箍连同麸饼一同装入油榨内,再挤进一个个一头镶有铁板的木桩,整个过程干净、利索。稍顷,那惊天动地的榨油便开始了……二模师傅目不转睛地掌准方向,“一、二、三!”五个汉子齐声喊着号子,用力高高地荡起大油锤,对准木桩一下一下拼力撞击,“砰—砰—砰!”那响声震天动地,连榨油房的墙壁也震动了。又开始拉油箪榨油,随着木桩的不断插入与灵活变换,那麸饼所占的空间越来越小,油榨下流出的清亮亮的胡麻油也由粗变细,最后像毛线一般细长……响声刚落,油榨下的漏油口便泉水般地流下金黄澄亮、香气四溢的胡麻油来,被一个大铁锅稳稳接住。顿时,油房里冒出一股浓郁的油香,十分惬意。过去榨油工序多,费时费力。
随着社会的发展,乡村通路了,县城有了大型的榨油机,可以随到随榨,方便省事,乡亲们都到县城去榨油了。清凉湾的老油坊去的人渐渐减少,榨油师傅也渐渐老了,到最后油坊也关门了。古老的油坊渐渐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故乡的胡麻毫不起眼,装点大地片片绿色,回报人间缕缕芳香。它全身都是宝,枝叶可以绿化山野,净化空气,结出的籽可以榨出胡麻油,胡麻秸秆可以制作麻绳,连剩下的麸饼也可用来喂牲口,还可肥田,它的叶子枯落后可以肥田……想到这里,我又联想到父辈们。父辈们一天到晚从不歇息,不知疲倦,干得最多,花得最少,吃的穿的最差,他们满脸沧桑,一辈子为生计、家庭子女付出的实在太多,却无所求,他们的爱就像胡麻油永远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