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岁起就被送到山里的外婆家生活,直到上小学时,才被母亲领回家。但小学、初中的每一个暑假、寒假,我都是在山里的外婆家度过。外婆家所处的小村庄,是一个典型的距离县城、乡镇较远,位于大山深处,有山有水有树、恬静美丽的小村庄。渐渐地我长大了,懂事了,我就越来越热爱、依恋外婆家,因为它对我而言,永远是故乡。
在我的眼里,人们对故乡的依恋之情,不外乎是生伊养伊、故土难离,我对故土的依恋之情几乎可以抽象为对形式和内容的偏爱。这种形式不仅仅意味着村庄依山傍水、民风淳朴、田园淡雅,憨厚、淳朴的美,没有城市的喧嚣和复杂,更多的是小村庄蕴含着生活的特殊风格:由童年的天真与山里厚道古朴、勤劳结合而成的纯真记忆。由此,随着自己渐渐成人,思乡之情与日俱增,常常把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当成乐事。那时还想,小村庄有个学校该多好啊,免得学校放假,我哭闹着老往外婆家跑,喜欢跟外婆生活在一起。晚上喜欢睡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听着外婆讲着那个永远古老的故事,白天与自己同龄的小伙伴一起上山下河,东窜西藏、无忧无虑、开心快乐。
随着我一年年长大,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大学,由于父母的疼爱,家庭的温暖,加之紧张的学习,我去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年只能去一两次,也只是少住两三天就匆匆返回。外婆家的老屋仍然是那座老屋,又黑又暗又低的土坯房,每年春节前,总要在红得发黑的门窗上贴上外婆亲手剪的窗花。那木方格的窗户上,换上白纸,再贴上那红的、黄的、绿的、紫的精致的手工剪纸窗花,有丰收图、有耕作图、有兄妹情以及山水动物等等,手工精湛,让人爱不释手。外婆剪窗花是全村手艺最好的,每年春节前,母亲要为外婆买来各色彩纸,外婆总是忙中偷闲,坐在炕上,精心构思、仔细修剪,剪出好多好多的窗花,送给村里那些不会剪窗花的人家。过年时,农村的窗花可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非常喜欢外婆剪的窗花,喜欢把外婆剪的窗花拿回家,贴在自己住的小屋门窗上。除此之外,外婆及村庄的那些老屋依旧,也没有啥变化。我上大学二年级的那个寒假,我和母亲一起去外婆家,年迈的外婆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巍巍的,说话唠叨个不停,明显地老了,还体弱多病。那间老屋漏雨,舅舅翻盖了屋顶,外婆仍旧一个人住在里面,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已搬迁到隆湖开发区,只剩下两三户没有搬迁,昔日位于大山深处本来就寂寞的村庄一下子显得更加冷清、凄惨。看着摇摇欲坠的村庄,阵阵酸楚感涌上心头,我动情地对母亲说:“让舅舅带着外婆搬迁。”母亲怒道:“你不知道,这儿不仅是外婆的根,也是你的根,你怎么能忘本呢。”我不再言语。最后我了解到,剩余的几户人家均有老人,这些老人均跟外婆一样“人老惜故乡”。尽管山里不通公路、不通电话、不通自来水,没有学校、医院,距离县乡政府驻地较远,再苦再穷,外婆苦了一辈子、生活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习惯了,熟悉了就留恋。在老人们眼里永远是“金窝银窝不如咱山里的穷窝窝”。
外婆终究没有离开山里,搬迁到条件较好的川区生活。1995年11月,外婆去世了,永远带着对山里的眷恋静静地走了,我能想到外婆走时一定是念叨着我这个不孝外孙离开的。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听说山里下的雪特别多,处处是白雪覆盖的大地。寒假我留在学校没有回家,外婆走后的第二个寒假我去了山里,外婆家里人搬迁走了,全村人都搬迁走了,只留下空旷的山沟。房屋拆的拆、倒塌的倒塌,粗壮的、挺拔的树木均被人砍倒。我到外婆的坟前给老人献上最爱吃的果品,给老人家点炷香、磕头,跪拜良久。
在村庄走了一遭,以前那个小河仍旧是那个小河,山还是那个山,昔日太阳落山时依山畔袅袅升起的炊烟不见了,咩咩的羊群没有了,儿时与伙伴掏过鸟蛋的大树不存在了……外婆慈祥的容颜、忙碌的身影,以及哪个树上的杏子好吃、哪块地里的豆角最多……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过去山坡一架架如带似画的山台地,如今已退耕还林,栽植上树木,草木丛生,村庄荒芜了,满目荒凉。人是万物之主宰,有了人,一切都会活起来,没有了人一切就会如此。
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一种绝对的情感,尤其是作为一个生活在复杂多变社会的现代人,是否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村庄”,欲爱不能,欲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