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正与贾政谈论家事,方知家中已是千疮百孔,只留一个虚架子了,如今竟不过是一二年的光景了。
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也一齐大哭起来。
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二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贾母便含悲忍泪让他们先去与各自家里人说话。
贾母知家中已无用度,便叫邢王二夫人同着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她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零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着。仍旧各自过日子。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的精光,也给她三千两,叫她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又将衣服首饰让拿去分了,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欠着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我的事情这就算完了。”
贾政等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都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着呢。”便又将家里家外的事吩咐了一番。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贾母想了一想又说:“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就给我使用。剩下的都给服侍我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
两日后,贾赦、贾珍只得含悲与家人分离。贾政带了宝玉在城外为他们举酒送行,大家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嚷着要喜钱。门上人见贾政回来回了此事。贾政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欢喜。王夫人听了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贾母经了这一番风波,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拿钱替宝钗做了一回生日,指望能让众人乐一乐,不想却自己病倒了。贾政等进来请了安,又立即请了大夫来看了脉,大夫说并不要紧,开了方子,略发散发散就好了。哪知贾母的病日重一日,调治无效,以后又添了腹泻。贾政着急,知道病重难医,命人到衙门请了假,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
贾母病势日重,只想那些孙女儿。哪知迎春又受孙绍祖的气,哭了一夜,被痰堵住了,孙家又不请大夫,以致身亡。王夫人等因贾母病笃,也不敢回,只说有些病,请了大夫看了。贾母又一时想起已出嫁的湘云,便打发人去叫。回来的人悄悄地说:“史姑娘正哭得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知道老太太有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众人也不敢回。探春远嫁,凤姐生病卧床,王夫人只有将宝钗、李纨都叫了来,陪在贾母身边。
贾琏回到自己房中,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便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么?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挣扎着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道:“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这边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道:“不要这个,倒一盅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贾母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了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儿。”众人用手轻轻地扶起,看着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
贾母坐起来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这里,眼睛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
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哪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
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最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里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又说道:“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也不敢言语。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急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眼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亨年八十三岁。
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消息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
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