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宝玉去王夫人房中,和王夫人的丫环金钏儿说话打闹,被王夫人看见,王夫人怪金钏儿目无上下,不知尊卑,一气之下打了她一顿,又要将她赶出贾府。谁知金钏儿一时想不通,一气之下竟投井自杀了。
宝玉见过贾雨村回来,到王夫人那里去的时候,听说金钏儿投井死了,宝玉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金钏儿,心里十分难过。从王夫人房中出来,一面往前走,一面叹气,不料刚走进大厅,就和贾政撞了个满怀。贾政大喝一声:“站住!”宝玉抬头一看是他父亲,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垂手站立。贾政说:“好端端的,垂头丧气什么?”
宝玉平时虽然口齿伶俐,这时因金钏儿的死正在懊恼自责,所以贾政问他的这些话,他竟没有听明白,只是怔怔地站着。贾政见宝玉反应木讷,原本没气,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正想继续问宝玉,忽有门上人来报:“忠顺王府来人,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命人快请王府的来人厅上坐,自己便进内室更衣,到厅上去见面。
来人说:“王府有个唱戏的琪官,如今有三五天没有回府了。到处找不到,人家都说琪官与宝玉往来密切。”
贾政听了,又惊又气,立即把宝玉叫来问他。宝玉一听吓了一跳,对父亲说:“实在不知有这件事。”说着就哭起来。来人冷笑说:“如果不知道这个人,他的红汗巾怎么到了公子的腰上?”宝玉听了这话吓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心想,连这样机密的事都知道,其他的也不能再隐瞒,只得说:“听说琪官现在已经在东郊紫檀堡买了几亩田,造了几间房子,说不定就住在那里。”来人说:“我这就去找,找不到再来请教公子。”说完就匆忙告辞走了。
贾政一面送忠顺王府的人一面对宝玉说:“不许动,我回来有话问你。”贾政刚送走客人,一回头看见小妾赵姨娘生的儿子贾环带着几个随从乱跑,连忙喝住他。贾环一看见父亲吓得腿都软了,只好告诉贾政:“我本来没跑,只是看见那边井里捞上来一具死尸,实在可怕,才跑的。”说着又悄悄对贾政说:“我母亲说,是前几天宝玉哥哥调戏太太房里的丫环金钏儿,金钏儿一气投井死了。”贾政一听,更加火上浇油,大叫:“拿宝玉!”众人见贾政气成这副样子,吓得一个个都退出书房。贾政坐在椅子上,满脸泪痕,连声叫道:“拿大棍,拿绳子捆上,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给老太太,我就立刻把他打死!”对仆人喝道:“把宝玉嘴堵上,着实死打!”仆人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嫌仆人打得轻,一脚踢开仆人,自己夺过板子又狠命打了几十板。宝玉从来娇生惯养,哪吃过这样的苦,先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不出声了。
众清客怕打出事来,只好偷偷派人送信给王夫人。王夫人听了来不及回报贾母,就赶到书房。王夫人一进来,贾政手里的板子越发落得又狠又快,王夫人上前抱住板子哭着说:“宝玉虽然不好,老爷也要自己多保重。打死宝玉事小,要是老太太知道了生气,岂不事大?”贾政冷笑着说:“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经是大不孝。我平常一教训他,大家都护着。今天我索性打死他,以免他将来给我惹祸。”说着索性丢下板子,要拿绳子将宝玉勒死。王夫人抱住贾政哭道:“老爷,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儿子。老爷要勒死他,不如先勒死我。”说着趴在宝玉身上放声大哭。
贾政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正在这时,有人说:“老太太来了!”就听见贾母颤巍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先打死我,再打死宝玉,这就干净了!”
贾政见母亲来了,连忙上前躬身赔笑说:“大热天的,母亲何必自己来,有事就叫儿子进去吩咐。”贾母气喘吁吁地说:“你在和我说话?我有话跟谁说?只怪我没有养个好儿子!”贾政又赔笑说:“母亲不要生气,是儿子不好,从今后我再不打他了。”贾母冷笑说:“是你的儿子,自然要打就打。我猜你是厌烦我们,不如我们早些离开你,大家干净!”说着便对仆人说:“备轿!我和你们太太带宝玉回南京去!”贾政跪着苦苦哀求。贾母看宝玉这次被打得实在不轻,上去抱住哭个不停。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上来劝住贾母。
宝玉被抬到贾母房中。薛姨妈、宝钗、湘云等都来了,围着宝玉灌水、打扇,乱了半天。
前来看望宝玉的人去后,袭人在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那些事,问它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替我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轻轻褪去宝玉的中衣,只见腿上半段青紫,肿得有四指高。袭人惊叫道:“妈呀!怎么这么狠呐!你要是早听我的劝,也不会弄成这样。”正说着,门口丫环说:“宝姑娘来了!”袭人连忙用夹被替宝玉盖上。宝钗拿着一丸药对袭人说:“晚上用水将药丸和开,替他敷上,淤血热毒散了就好了。”宝钗又问宝玉:“可好些了?”宝玉道谢后说:“好些了。”宝钗见宝玉能睁开眼说话,心中也宽慰许多,叹气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宝玉心想:我不过挨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难过成这样,假如我死了,她们还不知何等悲切!她们能对我这样,我就是死了,也无足叹息。宝钗走后,宝玉昏昏沉沉,刚一闭眼,觉得有人在推他,宝玉睁开眼一看,却是黛玉,她满脸泪痕,两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宝玉要欠身起来,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哎哟”一声倒在床上。宝玉叹了口气说:“你又来做什么?太阳才落,那地上怪热的,倘或中了署,怎么办呢?我虽然挨了打,却也不很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的,好在外面散布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真信了。”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却气噎喉堵,更觉得伤心。黛玉抽抽噎噎地说:“你就都改了吧!”宝玉听了长叹一声说:“你别说这些话,我就是为这些人死,也是情愿的。”
这时院子外面有人说:“琏二奶奶来了!”黛玉听说凤姐来,忙站起身说:“我从后院子走,过会再来。”宝玉拉住黛玉说:“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她?”黛玉急得跺脚说:“你瞧瞧我眼睛!她又该拿我取笑了。”宝玉听了,只好放手。黛玉转过床后,刚出后院,凤姐已从前院进来了。凤姐问宝玉:“可好些了?想吃什么?叫人到我那里去拿。”接着薛姨妈又来,贾母也打发人来问。
晚上宝玉睡后,王夫人打发人来把袭人找去,问了宝玉的伤情后,王夫人又说:“听说宝玉今天挨打,是环儿告的状。”袭人说:“这我倒没听说,只是听说二爷认识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也为这个,但还有别的原因。”袭人说:“别的我不知道。”
袭人迟疑了一会又说:“有件事,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说:“你说就是了。”袭人说:“宝二爷这样子,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是,要是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点头说:“我的儿,你说的是明白话,和我想的一样。只是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只剩他一个,况且老太太又疼他,就把他惯坏了。如果他有个好歹,我将来靠谁?”王夫人说着又落下泪来。
袭人想了想又说:“我还惦记着一件事,向太太讨个主意。”王夫人听出袭人话中有音,就说:“有什么你说,别让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说:“我只是想请太太变个法儿,以后将二爷搬出园子住……”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住袭人的手说:“难道宝玉干了什么坏事不成?”袭人说:“太太别多心,这些事是没有。如今二爷也大了,林姑娘、宝姑娘又是姨姑表姐妹,到底有个男女之分。”王夫人思前想后,越发喜欢袭人。
袭人被王夫人叫走后,宝玉叫过晴雯来对她说:“你去看看林姑娘在做什么?她要问我,你就说我好了。”晴雯说:“平白无故叫我去干什么?或是送件东西去,或是取件东西来,我也好有个借口。”宝玉想了想,拿出两条旧手帕撂给睛雯说:“好吧,就说我叫你把这个送给她。”晴雯说:“这就怪了,送这东西干什么?她一恼,又说你打趣她了。”宝玉笑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只好拿了手帕往潇湘馆去,黛玉此时已上床睡觉,满屋漆黑。黛玉问:“谁?”晴雯说:“我是晴雯,二爷叫我送绢帕来。”黛玉心里纳闷,暗想:“他送我绢帕做什么?”于是对晴雯说:“这块绢子想必是别人送他的,特别好,叫他自己留着用吧。”晴雯说:“是旧绢帕。”黛玉先不理解,仔细揣摩后才忧然大悟,连忙说:“放下吧。”晴雯走后,黛玉细想宝玉赠帕的情意,她想到宝玉对自己一片真情,不觉心痴神迷,也不睡觉了,命人点灯磨墨,在那绢帕上写下三首满怀深情的七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