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和丫环翠缕见了袭人。这时宝玉也回来了,袭人忙倒茶来给湘云喝,一面说:“史姑娘,我前儿听说你订了婚。”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喝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又说:“平日又说又笑,这会儿倒又害臊了。”两个人说了一会儿活,湘云送给袭人一只戒指,袭人感激不尽,笑着说:“你前儿送给姐姐们的,我已有了,今儿你又亲自送来,可见你心里没忘了我。这戒指能值多少钱,可你对我的一片真心,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史湘云问:“是谁给你的?”袭人说:“是宝姑娘给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是林妹妹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这些姐妹中谁也比不上宝姐姐,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要是能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每,也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就红了。
宝玉听了史湘云说这些,忙说:“算了,不用说这个话了。”史湘云说:“提这个怎样啦?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不高兴是不是?”袭人在旁边笑道:“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着说:“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了,果然不错!”史湘云嘴不饶人,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这说那,你见了林妹妹,又不知怎样办了。”
正说着,有人来禀报:“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宝二爷出去陪客呢。”宝玉一听贾雨村来了,要他去会面,一面换衣服,一面抱怨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行了,每次来都要见我。”史湘云摇着扇子说:“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说:“哪里是老爷叫我出去的,是他自己要我见他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嘛,自然你有些能警他的好处,他才这么要见你的。”宝玉说“我算个什么,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啦,并不愿意和这些人来往。”湘云说:“还是这个性儿,如今大了,你即使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当官的,日后也有些正经朋友。让你成年成月的只在我们这些人中间,能有什么出息?”宝玉听了史湘云这一番话,觉得极不顺耳,便说:“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吧,别在我这里脏了你这样知经济学问的人!”
袭人忙上来劝解道:“史姑娘快别说他这些。上一次宝姑娘也是说了这样的话,他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拔脚就走了。幸亏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又会闹成什么样子。林姑娘要见他堵气不理他,他后来不知要赔多少不是。”宝玉理直气壮地说:“林姑娘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就对她冷谈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难道我们说的这些都是混帐话吗?”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就从潇湘馆过怡红院来看看。不想她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给宝玉讲“为官、经济”的话,宝玉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就对她冷谈了。”黛玉听见了宝玉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喜的是,果然自己眼力不错,平日我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惊的是,他意在人前这样一片私心地颂扬我,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叹的是,你既然是我的知己,我自然也是你的知己,既然是这样,又何必“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都有,又何必来了一个宝钗呢?悲的是,父母早早地去世,我虽有铭心刻骨之言,但举目无亲,没有人为我作主张。况且近日精神恍惚,病己形成,你虽是我的知己,对我的薄命又有什么办法啊!黛玉想到这里,不禁泪又下来。本要进去相见,但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转身回去了。
这时,宝玉换好了衣裳走出来,看见黛玉正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好像是在拭眼泪,便忙赶上来问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着说:“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说:“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还没干呢。”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要替她拭泪,黛玉忙后退了几步说:“你又要死了,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地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了。”黛玉说:“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又什么‘麒麟’的,可怎么好呢!”黛玉的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黛玉赶快说:“你别着急,我就是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气得你筋都鼓起来了,急了一脸汗。”说着也上前替他拭脸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就问:“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听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不明白这话?难道我平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说:“宝哥哥,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要是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平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都是因为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宽慰一些的话,这病不至于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一番话,如轰雷掣电,细细琢磨,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啊!这时,她竟有千言万语,满心要说,只是激动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管怔怔地瞅着宝玉。这时宝玉心里也有千言万语,不知一时从哪一句说起,却也怔怔地瞅着黛玉。两个人站着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转身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你站一下,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头也没回就走开了。
看黛玉走了,宝玉只望着她的背影,发起呆来。方才出来得急,忘了带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送来。猛抬头,看见黛玉和宝玉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这才赶上来说:“你也不带扇子去,亏我看见,赶着送来。”宝玉正在出神,竟把袭人当成黛玉,便一把拉住说:“好妹妹,我的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儿大胆说了出来,就是死了也甘心,我为了你也弄出一身病来,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到那时我的病才能好呢,睡里梦里我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宝玉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是怎么了?还不快去呀!”宝玉一时醒过来,才知道不是黛玉而是袭人,一时羞得满面紧涨,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