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文】
孔子曰:“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又曰:“未信,则以为谤己。”孙卿曰:“语而当,智也;默而当,智也。”《尸子》曰:“听言,耳目不惧,视听不深,则善言不往焉。”是知将语者,必先钓于人情,自古然矣。
韩子曰:“夫说之难也,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实为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不可不知也。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实为名高而阳收其身而实疏之。此不可不知也。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说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
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身危。贵人或得计而欲自己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强之以其所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又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已;与之论细人,则以为鬻权。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居侮,此不可不知也。彼自知其计,则无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无以其敌怒之。”凡说须旷日弥久,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说者知其难也,故语必有钓,以取人情。何以明之?
昔齐王后死,欲置后而未定,使群臣议。薛公田婴欲中王之意,因献十珥而美其一,旦日因问美珥所在,因劝立以为后。齐王大悦,遂重薛公。此情可以物钓也。
申不害始合于韩王,然未知王之所欲也,恐言而未必中于王也。王问申子曰:“吾谁与而可?”对曰:“此安危之要,国家之大事也,臣请深维而苦思之。”乃微请赵卓、韩晁曰:“子,皆国之辩士也,夫为人臣者,言何必同?尽忠而已矣。”二人各进议于王以事。申子微视王之所悦,以言于王,王大悦之。此情可以言钓也。
吴伐越,越栖于会稽,勾践喟然叹曰:“吾终此乎?”大夫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其卒霸王。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勾践既得免,务报吴。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尝之。”乃贷粟以卜其事。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子胥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矣!”太宰嚭闻之,谗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吴杀子胥,此情可以事钓也。
客以淳于髡见梁惠王,惠王屏左右,再见之,终无言。王怪之,让客。客谓淳于髡,髡曰:“吾前见王,王志在驰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有善献马者,寡人未及试,会生来。后有献讴者,未及试,又会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此情可以志钓也。
智伯从韩、魏之君伐赵,韩、魏用赵臣张孟谈之计,阴谋叛智伯。张孟谈因朝智伯,遇智果于辕门之外。智果入见智伯,曰:“二主殆将有变,臣遇张孟谈,察其志矜而行高,见二君色动而变,必背君矣。”智伯不从,智果出,遂更其姓曰辅氏。张孟谈入见赵襄子曰:“臣遇智果于辕门之外,其视有疑臣之心。入见智伯而更其族,今暮不击,必后之矣。”襄子曰:“诺!”因与韩、魏杀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军,此情可以视钓也。
能知此者,可以纳说于人主矣。
【译文】
孔子说:“不看对方脸色就贸然开口说话,就叫做瞎子。”他还说:“还没有取得对方信任,就贸然提意见,就会被认为是诽谤。”荀子说:“该讲话的时候,讲话恰到好处,这就是智慧;不该讲话的时候则保持沉默,这也是智慧。”尸子说:“当别人讲话的时候,耳目不专注,精神不集中,这时候,就不要向他讲什么有价值的话。”从这些先贤的话中,我们可以明白,凡是要游说君主的人,一定要先摸清对方的态度,自古以来成功的游说者都是这样做的。
韩非子曾经说过:“游说者的困难在于,要了解你所要游说的对象心理,然后才可以用自己的话去顺应他。如果用厚利去游说他,就会被认为是志节卑下,那么他就会用卑贱的待遇对待你,你必然会被弃掷疏远了。其实,你所游说的对象实际上是贪图厚利的,只不过为了掩饰自己的贪,才暗中采纳你的建议却公开地疏远你本人,这是不能不明白的。如果你用清高的名声去游说他,就会被认为是头脑僵化,离人情事理太远,必然不会采纳你的意见。你游说的对象如果实贪厚利,而却要获取清高的名声,就会表面上亲近你,实际上却疏远你,这也是不能不明白的。
事情因保守机密而成功,而游说者往往由于泄露了君主的机密而失败。这倒未必是他有意识要泄露,而是由于无意中触及了君主隐秘的事,像这样就会有生命危险了。这是由于君主与游说者之间的恩泽情分未达到亲密深厚的程度,而游说者却要尽其所知来讲极知心的话,即使意见被采纳而且也收到了成效,他也不会认为这是你的功劳;如果不采纳你的意见,或采纳了而事情却办糟了,你就会受到猜疑,这样也就会有生命危险了。贵人有了过失,你却明白无误地用大道理来追究他的过错,这样也会有生命危险。贵人自认为有良谋善策,要独自建功,而游说者却预先知道了那个计谋,就会有生命危险。勉强君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企图制止君主正在做的事,也会有生命危险。
韩非子还说:“如果与君主议论他的大臣,他就会认为你是在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如果向君主推荐他身边的亲信小人,他就会怀疑你在出卖他的权势。称颂他所爱的人,会被认为要拿他本人做靠山;批评他所憎恶的人,则会被认为是试探他的态度。如果顺从君主之意略述其事来陈说己见,会被认为畏怯懦弱,不敢坦诚进言而有所保留;但如果多方面地思考,放言直陈己见,毫不保留,则又被认为是粗野而傲慢;这也是不能不明白的。如果他自认为聪明,计谋高明,就不要指责他的失误,使他感到窘迫;如果他为自己的果断敢为而自负时,就不能指责他的过错而惹他发怒。”凡游说君主,须待旷日持久,恩泽感情已经亲切深厚之后,讨论再深也不会受到猜疑,互相争论也不会受到怪罪,这时才能明白地阐述利害关系,以达到成功的目的。这时候才可以直言指出其是非对错,来修饰完善他本人的素养,有了这样的凭借之后才会有游说的成功。
由于游说君主者知道游说之难,所以游说之前必须先行试探,以此了解君主的态度。怎么知道是这样呢?
过去齐威王的王后死了,打算册立新的王后但还未拿定主意,便交给群臣商议。薛公田婴想要符合威王心意,便借机献上十副耳环,其中有一副尤其精美,第二天暗中了解到这副精美的耳环戴在了哪位夫人的耳朵上,便建议齐威王册立这位夫人为王后。齐威王非常高兴,于是薛公田婴从此受到重用。这说明君主的爱憎可以用物试探出来。
申不害刚开始受韩王信任的时候,还未弄清韩王的真实意图,怕所言未必能合韩王之意。韩王问申不害:“我与哪个国家结盟才更好呢?”申不害回答说:“这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重大问题,请允许我深思熟虑之后再回答。”于是私下悄悄地对赵卓、韩晁说:“你们二位先生都是能言善辩之士,但作为君主的臣子,所说未必都与君主意见相同?只要尽自己的忠心就行了。”二人便分别向韩王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申不害暗中观察哪个人的意见韩王听得高兴,然后向韩王进言,从而使韩王非常满意。这说明君主的好恶可以用话语来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