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及刀手,先入为主的,往往是些森寒幽邃的面孔。武大三粗的刽子手。酒气熏天的屠夫。鹰隼一样的眼睛。以及暗藏于从眼帘深处的那缕杀伐之气。
而在瓦屋山之下,在笋乡炳灵,刀手这个概念却被天然地赋予了几分审美色彩,便感觉这个词语有些绵延不尽的隽永与温馨了。
山里的笋民,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靠山吃山,以竹为生。他们自己把自己唤作“刀手”。
所谓“手”,应与某种专业的技能有关。技艺优劣,境界高下,是一个手艺人最终的名分与归宿。上乘的,奉作“师”。譬如塾师、厨师、乐音师、知客师、祭礼师等。师们技艺精湛,雄踞金字塔的高层。之上的塔尖,一个不胜寒冷的高处,隐约可以仰望到的,是一尊尊雕像一般的脸。能称得上师的,是人中的杰出者,好生的了得。像鲁班祖师爷那样的大师,更是凤毛麟角。身边见得多的是各色的“匠”,木匠、石匠、泥水匠、弹花匠、吹吹匠等等。匠人的工作,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昨天,并且把这种不断的重复作为自己的谋生手段,说好听点就是手艺。唤作“手”的手艺人,手的熟练程度已超出一般意义的匠人。他们用以谋生的手段,在最后一次机械地复制之后,终于脱胎换骨!真正的手艺人,是应该叫“手”的。我喜欢这样的手艺人,从他们的脸上,尚不见所谓的大师们的那种迂腐的说教面孔,亦无一脸墨守成规的“匠”气。摆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一双又一双生动可感的巧手。
笋乡的刀手,就是一种与手有关的技艺。和通常意义的手所不同的是,笋乡刀手的本事,带有显著的地域特征。生于笋乡,长于笋乡,无师自通,就已注定会成长为一名不错乃至出色的刀手。
二
刀手的装束,有些别出心裁。
身披一蓬箬叶蓑衣,与我那些种地的乡亲们遮风挡雨的棕蓑,只有材料上的差异。它们同属于一种与劳作有关的职业性打扮。刀手们凭借一袭箬衣,对付那些制造悬念的竹刺和荆棘。一根烂麻袋,很随意地搭在肩上,盛装劳动果实。刀手肩上的麻篼,让我想起老家的稀眼背篼。收割的季节,我的父亲用稀眼背篼搬运包谷。就像现在,刀手们用麻篼包裹新笋回家一样。一把修长的笋刀,掖在腰间,半截刀柄若隐若现。笋刀是刀手看家的宝贝,就像犁之于牛,笔之于书生,青锋之于剑客一样。笋刀豁亮。箬衣褴褛。如此怪异的打扮,使你无法把它同一种普通的收割性劳作相联系。穿行在农历八月的瓦屋山区,冷不丁地从某个山口道旁闪出如此的一身打扮,你在惊呼之余,几乎就会相信,他们莫不是隐居林间草莽深怀某门绝技的武林高手!
刀手劳作的对象,是森林里的冷箭竹新笋。
瓦屋山的竹笋似乎永远没完没了。八月的冷箭竹笋,刚蹿出一头,浑身插满旌旗一样的毛瑟,很肉麻很可爱的样子。这些可爱的笋将是刀手们每个秋天的收割对象。江南女子采茶,手与茶叶的和谐交流,有着鲜明的抒情意味。塞北牧民在一首民歌里收割牧草,天苍苍,野茫茫,是怎样的诗情画意!而刀手们采摘新笋,却不是一件容易活。浑身被竹刺划出血痕,脚心被山蚂蟥蜇出小穴,这些都在其次。而无边无际的竹子和荆棘,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一片汪洋恣肆的海,挡在你前行的方向,让你难以穿越。刀手的作用就是要凭借一对敏锐的眼睛,两只所向披靡的手,以及一把往四个方向游走的笋刀,披荆斩棘,穿过竹墙竹海,把那些其貌不扬的笋的身影打捞上来。刀手的一双手,几乎就是为那些等待收割的笋而诞生的。刀手的手在抚摩那些竹笋的时候,分明流露出一种积蓄许久期待许久的光芒,就像锄头接近泥土中的甘薯和土豆,镰刀接近田畴间的稻子和麦穗一样的光芒。笋刀,延伸了手的活动空间,刀手们无所不及。从这个意义上讲,笋刀就是刀手一双手的不可或缺的某个部分。
三
刀手没来造访的时候,笋们是被一片梦境裹藏着的。
那是一场关于竹子的梦。绿意盎然,生机勃发。笋们由笋而竹,由竹而笋,周而复始,延续着家族的繁衍和生息。
是出息成一竿修竹,还是本分地做一棵新笋,笋们别无选择。它们的命运掌握于刀手。刀手们逐笋而至时,笋们小心地醒了。就像鸡雏从蛋壳里鸣蝉从蝉蜕里婴儿从母腹里醒来一样。刀手的工作,就是把笋们梦的外衣一层层打开,再将梦的碎片或者影子,收拾弥合,而且尽可能地减少笋娃们分娩而来的痛苦。打个比方,就是扮演一个接生婆的角色,让笋止于笋,让笋诞生为笋,让笋成就为笋。
倘若没有刀手的来到,笋们注定只能平庸于众竹之中,做一竿名不见经传的竹,直至老死。刀手们的来到,为竹的家族走出深山,食得一回人间烟火,而且青春常驻,提供了可能。走向民间的笋棵,年轻美丽的笋棵,是另类的竹。
四
生命的最初原本是怎样的难以承受之轻。对由笋而笋这个环节的理解程度,直接关系到一个刀手技艺的娴熟与否。于是,刀手们有了名分上的高下之分。
意到手到,不动声色的,谓之“大刀手”。仿佛秋风狂卷黄叶,春水拥抱落红一样,大刀手心达之处,刀影不再。所有关于从笋到竹全过程的梦,早已拾掇殆尽,满山满坡高举着的,是笋们回家的猎猎旗帜。大刀手们对于新生命的呵护,表面上大而化之,实为真正的举重若轻。百里挑一的大刀手,便自然被奉为笋棚子甚至村庄里最有分量和面子的人物。据说,更有甚者,还是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洗脚也有家人伺候的角色。如此的养尊处优,张扬着大刀手们的王者气象。
眼疾手快,刀影缤纷的,谓之“二刀手”。和大刀手采笋时善于用心不同,二刀手善于用手,以及手里的一把笋刀。手与刀衔接得麻利娴熟,无可挑剔。二刀手的收获往往最多,出色的有时甚至能超过大刀手。但是,他们只能属于二流的刀手。二刀手们中的大多数,其实也想如那些笋一样,比别的笋高出一头,脱颖而出。从二刀手修炼成为一个大刀手的极少。那些大刀手几乎就是天生的。二刀手往往是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因为一身采笋的好手艺,小伙子长相即使粗糙一些,也会娶到一个俊俏姑娘。而那些内心木讷手艺精致的姑娘,更是勤快小伙的心中偶像。二刀手是刀手中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些笋,秀拔于林的,毕竟只是极个别的幸运者。
真正善待每一棵新笋的,是那些“挎篼”。挎篼是最末一等的刀手了。挎篼们往往老眼昏花,手脚迟钝。谨慎地采来笋棵,再一层层地剥开笋衣,直到笋棵们露出笋衣下雪一样的身子来,再小心地拥进怀里。她们怀揣新笋的情景,多像羊母亲俯下身子吮吸初生的羊羔。一颗肉心牵扯另一颗肉心,一种疼痛缠绕另一种疼痛。而麻木、迟缓是冰释疼痛的最好方式。挎篼们总是比别的刀手起得要早。钻了一天的林子,辛苦采得三两截老笋,自卑地晃荡在腰间。一双老手还被荆刺扎得皆是血痕,让人不忍。所以,当黄昏时分,刀手们从笋山下来时,大刀手二刀手们给你的收获的满足感,可能只是一闪而过。那些步履蹒跚,背影佝偻,一脸麻木的挎篼大娘,从刀手队伍的最末过来时,你分明看到,满地狼藉的笋衣,都是流泪的笋衣,忧郁的笋衣。
五
一棵又一棵的新笋,被刀手们簇拥着下了山。笋棵的质地一尘不染,刀手们用它们换取必需的大米、食盐、衣衫,还有细娃们的书包和课本。逐笋而居的日子,从老祖宗那里流传到现在,几乎没有多大的改变。刀手们不知道,一旦离开那些相依为命的笋,他们能否面对?
一些笋棚子已被风景区禁止采笋。能采笋的山林,已愈来愈窄。即使允许采笋的林子,竹笋也一年比一年稀疏了许多,一天比一天小棵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竹子家族的自然衰老,也许是因为环境的每况愈下,也许是别的什么不可捉摸的变数。总之,刀手和笋棵们一样,前途未卜。那些笋棵正走在一条通达城市的路上。那是一条离家遥远没有归途的路。
笋乡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不安和忧虑。
一些及早觉悟的刀手,已收刀隐退,下山开起了饭店旅舍,或是为游客跑起了出租。他们的笋刀和箬衣,挂向檐前。这些昔日点缀笋家刀手风采的道具,兀自散发着一种出土文物一般的清辉。
而更多的刀手还得上路,与那些充满了不测的荆棘、竹刺和毛瑟,一天天对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