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巫水,是我因祸得福。1993年我被借调到《文艺生活》杂志社工作,第二年元月,我单位领导去长沙找我,要我回怀化重操旧业办《雪峰》,《文艺生活》欲留我,并派人到怀化协商调动,结果遭到拒绝。阳春三月,我回到怀化,谁料不让我办《雪峰》,被派去参加地委奔小康工作队,分在巫水边的洪江市桂花园乡。当时我想不通不想下乡,单位领导说不服从安排停止我的工作。既然要我回单位办刊物,怎么又要我下乡?我非常生气,等着领导开除我。翌日,领导向我道歉,说他自己心急,脾气不好,本应好好做工作,不应该训人,听他认识到自己错了,我的心软了,答应下乡。工作队一行6人,全住在乡政府的大楼,我是最后一个去的,那天接待我的却是高大健壮的乡长,他说自己是一个放排工,从小就在巫水河上漂流,并谈了许多巫水河上的故事,使我产生对巫水河的兴趣,后来对巫水河作了一次采风。没有这回下乡,也就无法认识巫水河。
巫水河古称雄溪,属五溪之一,发源于湖南城步东麓的巫山,沿途汇入一股股清凉鲜洁的山泉,经城步、绥宁、会同、洪江等县区奔流200多公里,在洪江进入沅水,形成一道拖蓝美景,每当春水来潮,巫水与沅水在此交汇,一蓝一混,分外分明。既沅水涨潮,巫水未涨,更是红蓝两色,交相辉映,极为好看。洪江大桥与巫水两岸的楼层倒映水中,影子跃然入目。巫水仿佛一面明镜,能照天地和日月,使天地与巫水浑然一体,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水,一派奇景美如画。生活在巫水河的人们,大多为苗族。他们以吃大米为主,兼吃其他杂粮,一日三餐,其荤为猪肉、牛肉、羊肉、鸡、鸭、鹅、鱼、虾、鳝鱼等,好吃酸菜、野菜、干菜、盐菜。他们非常好客,客人登门,有烟、酒、茶相待;苗族人大多居住在山区,房屋是木质结构,分楼上楼下;他们节日也很多,诸如乌饭节、亡人节、玩山节、芦笙节、尝新节、牛王节;巫水河上苗族的婚姻嫁娶、生儿育女、丧事葬俗、语言习俗、苗医苗药、苗歌苗谣、挑花刺绣、雕塑锻打、纺织印染、信仰崇拜,有它的独特之处,绚丽多彩,挖掘出来,熠熠生辉。生活在巫水河上的苗人,面对青山绿水,每天的心情都很好,非常爱戴巫水河。
巫水河在五溪南一块方圆百余公里的区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没有污染的神奇绿洲”。这里层峦叠嶂,丛林密布,巫水河在青山峡谷中蜿蜒流淌。穿过高山,冲过峡谷,越过险滩,拐过九十九道弯。它时而非常寂静,时而轻歌曼舞;时而猛如勇士,一泻千里,气势昂扬。两岸的绥宁、会同两县境内,山是绿的,水是绿的,是一个神奇的绿色王国。
自然造化山水,地理造化人文。一座巫山的泉水,汇聚拼杀出一条巫水河,它像一颗璀璨的明珠,深藏于绿莽之中,却并未被人们所遗忘。它从海拔1785米高的发源地,到终点沅江,短短的200多公里,河流竟跌落1600米。千百年来,巫水河巨大的能源未被人认知,任凭江水空流失。后来的巫水人认识了它,发展了它,在它的水上建起了一座座水电站。有白云电站、沉江渡电站、江口塘电站、溶岩电站……诞生了全省第一个电气化县——绥宁县。由于有巫水的浸润,会同成了广木之乡。森林生态保存完好,植物资源异常丰富。巍巍群山,莽莽林海,古林参天,华盖绵绵,奇花异果,四时不谢,很多地区保持着山清水秀的自然景观与人文历史。因此,有长安营、大寨风情区、九洞风光、广坪林乡、高椅侗寨、玉龙桥、粟裕故居、对江田遗址、黄茅团遗址、九洞口遗址、洪江古商城等。这些自然景观与人文历史的形成,全靠巫水。生活在巫水的人们,顺巫水进入沅水,进入洞庭湖,下长江去武汉三镇,江苏南京,于是巫水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力气解缆问桨。脚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从洪江进入200多公里的巫水,溯水而上,你绝不会嫌弃大自然写下纯朴而又华美的文章。沿途所涂染的美色和峡谷所给予的力度,不会让人感到厌倦和烦躁,一切都是新奇而新鲜,使你越走越有力量。巫水,从字面上看,从五溪地区文化视角上看,巫傩文化盛行。凡带有巫字的地名,一定是巫术的源头。我没有去考证巫水的来历,出发前,面对巫水默默地祈祷了许久,只求平安去平安回。在走巫水中,我是无法寻找到关于描述巫水的词汇,只是老老实实地让巫风吹落,让巫水喷溅,让挂满巫水的眼睛呆着,默默地思索着,让生命再一次地受到惊吓。巫水湍流着,巫风呼啸着,如果两岸有伐木声,有学生朗朗读书声,有庵寺的钟声,我全都听不见,传进耳里的尽是水的咆哮声。我仿佛走进了神农架,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突然一阵子巫水号子传来:
呃-,扯倒的过呀,哎嗨哟,
嗨-,拉倒的来吧,哎嗨哟;
嗨-,加把的劲啰,哎嗨哟,
嗨,自由地干啦,嗨呀嗨子哟啊呀。
这是一个险滩,是洪江贮木场放排工人从绥宁放排归来,为防木排撞上礁石,拉缆抓桨,用心用力地喊着号子。十多个汉子的声音盖住了巫水湍急声,让我听见了他们豪迈的气概,听见了他们热爱生活的节拍。我向他们招招手,他们的木排一下漂去了很远,然后听见的只是他们哈哈的大笑声。木排飙滩后,踏上平潭,给我一个宽慰。刚才那惊恐的场面,令我忐忑不安。我四处望望,木排在潭中不动了,排工开始烧饭了,坐在木排上,远远看去,显得十分宁静与安详。立时,排工又唱起了山歌:
解了缆子开了排,多情的妹妹莫挂牵;
多则我去半个月,少则十天就回还;
有钱给你打金戒,无钱给你带根丝帕来;
一根丝帕七尺长,又缠妹来又缠郎;
郎缠你来挽三转;妹要缠郎上十年。
他们的嗓音如此之大,他们的情歌如此之美,唱出了他们放排的艰辛与乐趣。他们只要对生活充满信心,滩水再急,漩涡再大,冲撞再多,也都无济于事,似乎他们了解巫水,与巫水为友,共同生活。这时候,我想起桂花园乡长年轻时放排差点送掉命的故事。排工,在当地来说,叫排古佬。在老百姓眼里,排古佬最没出息,又野又土,绯闻又多,经常玩女人。尤其是排至常德,沿途经过洪江、沅陵、桃源、常德几个古镇,他们不睡木排,要去旅馆玩女人。那是过去的事情,乡长二十世纪70年代放排,他经常听老排工讲河鬼的故事。
洪江素称“小南京”,过去很繁荣,是湖南经贸第三大码头,水上交通很发达。城边有一个小茶楼,主人是俩娘女。女儿早年丧父,与娘相依为命。不是有两个排古佬关照俩娘儿,生活毫无着落。日子久了,好像一家人,双方慢慢产生了不可言状的感情。女主人40多岁,女儿20岁,排古佬老大30多岁,老二20多岁。女主人虽是徐娘半老,由于保养得好,脸上照样桃红瓜色,水灵灵的,但老大老二却喜欢她女儿。为争她女儿,他俩在排上抓阄,比卵长,卵长娶女儿娘,卵短娶她女儿。未料老二卵比老大的长,二话没说,老二只好娶女儿娘。老二不甘心,排至沅陵清浪滩,当老大正往河里撒尿时,老二顺手操起竹篙砸去,老大一蹦栽下水去,一排巨浪冲来,将老大卷得没有踪影。回到洪江茶楼时,女儿娘哭老大哪去了?老二告诉她排工就是吃过早饭不吃晚饭的命,在排过青浪滩时不幸遇难。当天夜里,女儿娘梦见老大进了茶楼,血糊糊的样子,哀求她将女儿嫁给他。女儿娘问老二,老大放排技术比你高,他怎么会死在清浪滩?老二支支吾吾说不清,当夜他强行与她女儿睡在一张床。谁知她女儿又做了与娘一样的梦,在梦里,老大明白地告诉她,他是被老二害死的。她女儿第二天问老二,老二又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老二第二回放排至清浪滩时,天色已晚,河水发出一阵阵鬼一样的怪叫声,眼前只见血糊糊的老大在往排上爬,双手好像在解缆。几排浪水涌来,竹缆猛地齐断,木排顿时散成七零八落,老二掉下水,抱着一根木头,拼命往岸边游,幸好铁驳子船开来,老二才保住一条生命。后来,老二不放排了,说沅水河上有河鬼追他,当他再回到洪江茶楼时,俩娘女失踪了,有人说没看见娘,那个女儿沿着沅水河哭哭诉诉地走去,又有人说在一天黄昏,那个女孩跳进了沅水河。老二当天夜里,在梦里见到了老大与那个女孩在一起,女孩指着他骂。看来那个女孩很喜欢老大,她才为老大去死,在阴间结为伉俪……
这个老二一直没有娶妻子,一直守着那个小茶楼。1982年一场大暴雨,使巫水河猛涨山洪,冲走了那个茶楼和老二。
这个老二就是乡长的堂叔。乡长说连他尸骨都寻找不到,因为排工是属于水的。他的堂叔是属于巫水和沅水的。
这听起来有点怪异,认真想想也是合情合理的。凡在巫水河放过排的人,都说巫水河不是河,是一个峡谷,只要有水,不管春夏秋冬,都是浪涛翻涌,挤出高亢的声音,怪不得洪江人叫巫水为雄溪。我在洪江那一年秋天,巫水破天荒地涨了一次大水,把它的雄奇、威猛、贪婪、霸气暴露得淋漓尽致。作为工作队员,与乡里干部一起奔赴抗洪抢险第一线,亲眼目睹巫水暴虐的一切。高大的峡谷中,洪水已经漫上半山,许多依溪而居的房屋都被卷走,许多山塘和大片粮田都遭清洗,人们不停地往山上爬,满山都有人哭喊,有人还不停地对巫水磕头作揖祈祷。他们不停地转移群众,尤其是年老的人不肯离开自己家园,要与房屋一起走。看到这情景,可见老百姓家园的情结是何等的深厚。我问老百姓巫水河好么?巫水河是一条好河,没有它怎么有我们,它是我们的生命河,它像人一样有时发脾气有时分外温柔。今天只有一阵子,下午它就会消退。我们奋战了一个上午,风停了,雨住了,洪水果然消退,山上的百姓慢慢下山来。水退后,巫水两岸淤积许多渣滓,一条条白色的鱼被呛死在田埂边,或小水坑里,一根根电线柱子被卷倒在山边,高压电依然在输送着。等我们发现时,一位百姓去田里拣死鱼,结果被电击死在田里……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明朝朱企尤的一首诗《巫山》:
巫山一线水,穿云下蓼洲。
西向县门流,琴堂宵映月。
激浪推沙岸,山郭日沉秋。
好傍堤边柳,看鱼上敌楼。
这惊人的景象,又使我想起上午洪水奔涌而下的气势,冲撞着半山巨石,轰然震耳,水雾遮住峡谷,让我的心狂呼乱跳了一阵,在山上山下指挥群众上山,仿佛在与巫水作一次大冲杀。不料巫水带着雷霆风雨下去了,发出一声呜咽,又恢复往日的安宁了。
巫水是多面的,神秘莫测,有狰狞的一面,也有安详的一面,有诡秘的一面,也有直率的一面。它给陌生人是神奇神秘,给久识的巫水人却很光明磊落。生活在巫水两岸的人们知道它春天发情的狰狞,一副丑陋的面孔,往往对它要防范。秋冬本是宁静的,它有时瑰丽,有时却诡迷,人们对它未警惕时,它却将秋水猛地填满峡谷,同样汹涌,同样发出怒吼的吼声,让人不可捉摸。正因为巫水河的神秘,它的森林生态保存得特别完好,森林植物异常丰富,被林学家称为树种基因库。这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雨量充沛,热带、温带、寒带多种植物在这里易于生长。这里有木本植物700多种,有野生经济植物60多种,有药用植物600多种,有天然芳香植物130多种,有些植物堪称稀世之宝,并且生长茂盛,数量可观,如大熊猫一样珍贵。毛红椿、花榈木、长苞铁杉、山白果、伯乐树,应有尽有,穆桂英所用的“降龙木”,也生长在巫水流域。在我眼里,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森林博物馆”,令人向往。那神奇迷人的黄桑坪原始次森林,面积4万公顷,区内景点繁多,数不胜数。在此一宵,终身难忘。感受到巫水不巫,给人无限灵气与诗情画意之美感。它如一位美丽天仙的少女,戴着神秘的面纱,让我反复赞叹和揣摩。要想真正认识巫水,你要爱上它,用自己的生命与它熔铸在一起,读它的自然山水诗;巫水像一种生命脉流从你胸中流动,做一番生命哲学思考与历史文化拯救,那才叫美,那才叫绝,那才有价值。其实,在200多公里巫水流动的波光里,我看见了本来的面目,它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它像一座有晨钟暮鼓的庙宇,没有人去敲去擂;它像蒙着灰尘的少女,没有人去抹去洗;它是远超山水奇景的地方,没有人去写去画,没有人去感受它的韵味和风情的魅力。它虽然存在,在名山名水的垄断下,一个小小的巫水,在名人的眼里不足挂齿。由此,我想到了当今的世风,在捧一个或一座山一座城市一种时尚,就像满天的太阳一齐出来满天的雨水一起落下,有的红遍半边天,有的淋个落汤鸡。
走完巫水,引发了我对生命哲学与历史文化的思索。好些年来,我的眼前始终有巫水的云雾笼罩着,无法辨清认识诡计与直率的来源。要想超脱自己,必须先走巫水,与巫水对话,云雾会慢慢散去,心中才慢慢开朗,才慢慢平静,才慢慢明白。但要完成这个体验过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