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存陷入绝境的时候,想象力、创造力是空前的。而面对有限的仅仅是可以维持生命的菜根,由开始的疯狂的抢夺,转而变成了相互谦让,其决定的因素是什么?
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第二个年头的初冬。生产队的20亩莲花菜(俗称包菜)丰收了。眼看着满地的包菜一个个顶着洗脸盆大小、足有10多斤重的大脑袋,脆生生地迎着风晃悠,饥肠辘辘的社员们高兴极了!心想着有了这些包菜,这个冬天能熬过去了。
没想到的是,生产队长接到了公社的通知,为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包菜要全部交供销社,供应城市老大哥。
粮食几乎全交了,菜也要全交?还叫不叫农民活了?有的社员发上了牢骚。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眼看着亲手种下的粮食蔬菜丰收,自己却吃不上,怎能没有怨言呢?可是牢骚归牢骚,谁都明白上面的话是不能够违拗的。那年月,“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帽子扔给谁,谁也是戴不起的。再说了,社员们也看到了,城里人日子也过得够饥荒的,不交,他们又咋办呢?
上面有明确的要求,包菜要保证质量、保证数量,决不能打折扣!生产队长犯难了,不给社员们分一些那是办不到的事情,可是上面下达的数量也得保证。跟队干部们一合计,办法有了,推迟收获时间。也该生产队长走运,用社员们的话说,是天留我们。已经是初冬季节了,天还暖暖的,20亩包菜地里一片生机,脆生生绿莹莹的包菜叶子还摇曳着、卷曲着、使劲地紧抱着。
收获了,除去交给供销社的,每家还分了5个包菜。当他们把包菜下到锅里的时候,心里想着,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只要辛勤地劳动,只要动脑筋想办法,就没有被饿死的道理!可是不到过年,锅里就没下的了。能吃的树皮铲光了,茄子秆秆、辣子秆秆也吃光了,连稻草也粉碎成沫子下锅了,人们的日子过到了无粮无菜的绝境。社会上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人心惶惶的,像冬天里田埂上随风颤抖的芨芨草。
当人们把目光瞅向灌了冬水的,那20亩收割过的包菜地的时候,一个个眼睛放亮了。无数颗拳头般大小的苞菜根,木桩子似的顶着薄冰戳在地里,像是在向人们疾呼:“来吧!上天留下我们,就是来救你们的!”
蔬菜中,除去萝卜、莲藕等以根部作为果实的蔬菜以外,你知道什么菜的根部最大吗?是包菜。包菜的根系特别发达,一般有大人的拳头那么粗,长出地面部分有10~20公分长。由于这一年收割的晚,包菜个儿大,根部也特别大。人们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带着铁锹涌向了冻着薄冰的菜地。破冰挖出深埋的菜根,一个足有一斤多重。虽说是冻了,切成块加点调料放在锅里熬上,比榆树皮、茄子秆秆辣子秆秆好吃多了。有了包菜根充饥的社员们脸上有了喜色——饿不死了!家家齐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20亩菜地成了全生产队300多口人寻觅活路,施展聪明才智的战场。由于是冻着冰的,把菜根完整地挖出来很不容易。挖菜根的人们头脸就都有了些劳动的痕迹。可是人们只想着多挖些,再多挖些!然而土地有限,于是就有了碰撞,有了摩擦,有了你争我夺,有了呼天抢地的咒骂。想想看,在一大片趟了冬水的地里,二三百号人踩着泥巴奋力地抢挖着菜根,那是一种什么情景?是叫壮观?还是叫凄凉?
在绝大多数人衣食无忧的今天,不是曾经亲身经历,你是很难想象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菜根”会被人们出乎寻常地捧为了至宝,在地里抢,在餐桌上分,成为人们摄取能量的“有限途径”,演绎出一幅“壮观的场面”。
为了避免饿极了的人们生出事端,人们想到了“秩序”。
生产队长按人口把菜根地分到了一家一户,并特别安顿一定要把根挖全乎。实在挖不出的,暂时留着,等地化一些了再挖,绝不能浪费。
这些年每每想到这一情节时,我都在想,一种看似混乱的哄抢局面,而且是面对着一群饥饿的人,为什么一个按人口平均分配的办法,就顺利地解决了可能出现的危机?我明白,那是一种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公平”意识。不患贫,而患不均。
有了公平的前提,随即就派生出了人间温暖的情意。
一家有了半亩地的菜根,就有了谋划度过饥荒的盘算。有劳力的帮没劳力的,孩子多的家给劳力多的家匀出一些,城里有亲戚的也招呼过来挖几个。许多的家庭把菜根作为了走亲戚的礼品。说到底,即使是上天赐予的贡品,在那饥荒的年月,人们同样想到了相互帮衬。母亲常说:“饥了给一口,强比富了给一斗。”我记得十分清楚,在那个冬天,我的父亲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时认识的电影院老侯家,成了我们家的常客。父亲说:“别看他们是城里人,娃娃多,怪可怜的,一起分着吃吧!”父亲的善心全家人支持,老侯家和我们家的其他亲戚一样,得到了到包菜地里刨菜根的资格。
于是乎,我又一次明白,万事有了公平作前提,一切都会变得简单。那年月,是公平的尺度抵御了生死边缘可能出现的疯狂;是公平的尺度,让饥饿的人们面对生与死的考验,发扬光大着人性中谦和、礼让、相互帮扶的美德。如今,如果人们仍然坚守公平的信念,医治社会的毒瘤,社会稳定会不会也简单许多呢?
2011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