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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H:谁偷走你的贪婪

你的感觉比整个世界都大。

面对巨大的心灵距离却视而不见,反而庆幸你的富有。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快要消失的那份真情正牢牢地握在你的手

中,你看见晨星会笑,看见晚霞会颌首,遇见晦暗的严冬也不

皱眉,你以微笑面对一切。

·1·

关了灯。

蓝竹妡躺在床上突然发出声音,正在倒热水的护士被她吓的抖了一下,随即关了灯。

病房有些冷清,靠着月光的照射,护士把杯子放在蓝竹妡旁边。

“喝药吧。”

“不。”

蓝竹妡冷静地看着她面前的护士,冷静的让护士觉得不寒而栗。她的眼睛从天花板转到床上,再从床上转到护士的脸上,先是发出一声轻笑,嘴角微微扯动,可是瞳孔里竟闪着一些晶亮。

是午夜时分,月光从窗子缝隙斜射进来,有鹅黄色的妩媚,夹杂着淡青色的凄凉,混合着如水的女人心思,流露出一个暗夜妖娆的悲伤氛围。

窗帘动来动去,合着羞涩的月光一起旋转,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一个大大的弧状轨道,仿佛要将一个生命从这个空间牵引到另一个空间去。

而这时的月光,这时的蓝竹妡,都被笼罩上了一层鬼魅的惨色。

年轻的护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伸出手扶住蓝竹妡,将她半靠在床头,然后低声说了句:“节哀顺便吧。”

蓝竹妡紧紧地咬着嘴唇,似笑非笑地呓语:“你们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呢?我蓝竹妡生的女子肯定是狐狸精,活上几百岁都没问题,生下三天就见阎王,不可能,你们肯定搞错了。”

“蓝小姐,你。。。。。。别这样,你还年轻,以后还可以再生的。”

“滚,你个碎女子,你知道个啥,贼你妈的,没有男人我和谁生去。是不是你把我娃掐死了,你个骚狐狸,肯定是你。快还我娃来。”

蓝竹妡突然咆哮起来,连陕西话都骂了出来,一跃而起,扑向年轻的护士:“我要杀了你。”

护士吓得赶忙逃离,连声说着:“蓝小姐,你别这样,你别……”

蓝竹妡扑了个空,跌落在地上,她索性爬在地上不起来,大哭。

即而,转成抽泣。

夜越来越深了,蓝竹妡躺在地上渐渐睡着了,脸上还留着泪痕。

窗外站立着偷看蓝竹妡睡去的护士拍了拍胸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弯下腰伸手拍下半蹲在地上的女人:“好了,没事了,看你那胆小样子。”

那是之前从病房冲出的那个护士,她脸色煞白,眼中的光芒渐渐在泯灭中有了一点气色,但仍然充满了惊恐,木然的,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鸟,惊慌失措、无助地蜷缩在墙角,神情恍惚,眼睛游离在走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疯子,她是个疯子。”

“白痴,上了几年学,常识全还给学校了啊,那是正常现象,人受了严重刺激后会出现精神崩溃,蓝竹妡这个应该属于是反应性偏执:以被害妄想为主,常无明显意识障碍。可有牵连观念,认为周围人都在议论、指责或讽刺自己,甚至怀疑自己受到监视、跟踪或迫害。怀疑的内容和对象围绕精神创伤体验,无泛化倾向,伴有生动的情感体验,有的还会幻听或幻视。”

“那她就是疯了啊。”墙角的护士心有余悸,慢慢站起来,眼睛却仍然恍惚不定地看着病房里面。

“你才疯了,我看你也有点问题了,还做护士呢,连基本常识都不知道,精神崩溃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并不是一种疾病。一般是指一个人在精神上受到极度刺激而无法承受时的状况,如语言和行动反常,甚至扬言杀人或自残自杀等。蓝竹妡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好了好了,别乱想了,快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我可不想天天值夜班。”

两个人慢慢地朝走廊深处走去,空荡荡的走廊在浑浊不清的廊灯下摇曳不定,像一只孤魂野鬼一样发出呜咽的声音。

午夜时候,又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后,有东西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病房陷进了黑色的深渊里。

·2·

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不是失去亲人,而是失去自己。

一个女人不可避免的在丢失了爱人后,又丢失了自己,那么这个女人即便不会发疯,也会失常。在以后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母亲蓝竹妡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事实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为定性了。

而我的悲剧是怎么产生的?

悲剧应该是从XXXX年的XX医院产生的,在失去孩子的第六天,蓝竹妡挣脱了护士的视线,冲向活动操场,手里拿着被自己撕碎的床单,正在漫天抛撒。一边撒,一边喊着:“给你们,都给你们,你们都是假的,假的。”

几个医生慌乱地围堵蓝竹妡,生怕她做出危险的事情,他们一边围着蓝竹妡,一边安慰缓解她的情绪,蓝竹妡却像没有听见似的,趁几个医生的包围圈没有成形,灵巧地跳了出去跑到了活动场地的边上,把手里剩余的碎床单强行塞进了几个病人的口袋里。

嘴里大喊着:“吃死你,吃死你,你不是喜欢吃人肉吗?那就吃死你,想吃掉我的娃,先噎死你个贱人。”

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力量也是无穷的,几个身壮如牛的男医生也无法控制她的行动,无奈之下,有人注射了镇静剂给她。

蓝竹妡慢慢地倒了下去,神情诡异,低声地说:“我还会回来的。”

那个场面仿佛恐怖片里被鬼缠身的人被解救时一样,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有人说:“情绪波动太大。”

有人说:“没想到一个孩子的事情就这么刺激她,她真的是个多情的女人啊。”

有人摇摇头,轻轻地叹息。

蓝竹妡被软禁在特护病房里,薄薄的窗纱隔在这笼中的女人与其他有家也有个性的人中间。这些可怜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住所,在自己的住所里他们那亲切的面部表情才被理解。仅只有这道窗纱不同。

他们只有对自己暗示过往事是虚假的才能睡去,虚假的往事就是他们永远的梦中情人。这个情人向病人兜售着各种梦,就像男人对女人兜售情欲一样,就像呼吸一样没个停顿。

蓝竹妡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美丽的女子都是自恋的,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独特的打扮,就连在病房,她也要特立独行,坚决不穿病服,她说自己是女神,是不能离开女神的服饰的。

是的,蓝竹妡有着现代女性孤艳冷漠的气质,如果说她真的是女神的话,那么她的打扮,看上去不像青春女神茜比,而是属于狩猎女神阿特弥斯那样的女子。事实上,我一直认为年轻时候的蓝竹妡是个女巫,长得非常美丽,体态婀娜,皮肤柔嫩,温顺可人。

年轻时候的她,常年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质长裙,领子和袖口上都镶有蓝绿相间的亚麻花边;脚蹬一双宝石绿的长筒袜。她的神情时而自信,时而羞怯,与后来她那敏感猜疑的神色完全不同。

石季守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惊诧于她冷漠孤傲的态度举止,连声说:“她是个时髦新潮的女人。”

那时她刚从医院回来。她在那儿度过了三个月,在那所医院里一边疗养,一边回忆。

·3·

大约是在深秋的时候,蓝竹妡出院了。

走到小南门的时候,蓝竹妡突然很想去护城河边坐坐,尽管有点冷,而她身上的毛衣并不能阻止秋寒的袭击,可是她仍然坚持在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她后来说,很多东西都是注定的,遇到我,遇到我的父亲——石季守。

那时的我安静地躺在石季守的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女人,他也盯着这个女人。而蓝竹妡似乎没有看到我与石季守的存在,她不停地打着哈欠,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我是不是丢了什么呢?”

石季守一只手放在我的腰里,另一只手在蓝竹妡的眼前摇晃着:“美女,干嘛呢,你在这里发呆很长时间了。”

“我发我的呆,和你有关系吗?”蓝竹妡眼都没抬一下。

“当然有关系啊,我要赏风景,可不想赏画。”

“喂,你这个人有病是不是,你……”蓝竹妡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然后她就愣住了,“是你?你怎么会出现?你还抱着个孩子,你……我知道了,是你,一定是你把孩子悄悄带回家去的,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不会不要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一定会的。你真的好坏啊,你真的是个坏男人,我恨死你了,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石季守被蓝竹妡吓坏了,就看到蓝竹妡的脸像疯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变幻,时而哭,时而笑,时而羞涩,时而跋扈,然后她慢慢地捂着脸瘫坐在地上,从低声抽泣到大声嚎哭。

“哦……”石季守明白了她肯定是认错了人,他耐心地解释:“美女,这个孩子不是我的,是我从路边拣回来的,正准备把她送到孤儿院去呢。而且,而且我们好像不认识啊……”

“石骅阗,你可以说不爱我,可是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蓝竹妡突然停止了哭泣,怒气冲冲地从石季守怀里抢过我,“乖孩子,妈妈抱你,不跟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爸爸计较哦。”

石季守饶有兴趣地看着变脸像六月天的蓝竹妡,不再和她关于自己是谁这个问题争论,他当时的想法是,我一定要把这个女人娶回家。

认错一个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也许是另一件好事的开端,至少蓝竹妡认错了石季守后,她确实也平静了十多年,她嫁给了他,而我也成了她的女儿——石湛蓝。

即使在后来知道了自己认错人后的蓝竹妡,有的时候仍然会落入自己的臆想之中。第一,石季守和石骅阗都姓石;第二,石季守和石骅阗真的非常非常像;第三,石季守出现的时候刚好是她孩子丢失的时候。

或者是天意,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空间里的石骅阗来补偿他对自己的伤害,蓝竹妡总是用这样的想法安慰自己。

蓝竹妡对石季守说:“你要娶我吗?那我们就收养这个孩子吧,而我也不会再为你生育了,你能接受吗?接受我们就结婚。”

石季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蓝竹妡也有点担心他会反对,于是她又加了一句:“以后我会告诉你真相的,可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

石季守笑了一下,就转身出去了。

离开的时候他的手左右上下翻了翻,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人在需要考虑的时候会下意识做一些掩饰性的动作,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蓝竹妡用自己的思想去理解了,她觉得石季守是在说,我会仔细考虑的,给我一个来回的时间。

那应该是一个星期吧,因为上帝造人用了六天,最后一天是休息,再重新刚好就是一个来回。

·4·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蓝竹妡却再没有见过石季守,没有收到一丝他的音讯。他不准备理她了?他不想进一步了解她的秘密了吗?她每天心事重重,焦虑、痛苦极了。但她自己很清楚她是在自寻烦恼,她明明知道他会来的。

她对任何人都只字不提这事,事实上她也没有谁可以提的。

蓝竹妡更想的似乎是那张和石骅阗一模一样的脸,还有那个孩子,那应该是她的孩子,蓝竹妡坚持认为。

上帝是会原谅有细微过错的人的,蓝竹妡相信上帝会还给她一个很美好的故事。

不出所料,一个月后,石季守果然托人捎来一张便条,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去他在郊区的房子里喝茶,他还有一个朋友也过去,约好了五点钟大家见面。

“他为什么不单独约我呢?”她立即提出这个问题。“他是想保护他自己,还是认为我不能单独去?”

一想到他要保护自己,她心中马上就一阵难过。

最终她自语道:“不,我不想见到他的朋友,因为我想让他多对我说些什么。我绝对不能让第三者介入我们中间,我要提前去,这样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蓝竹妡看了下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发了。

她坐上了电车,车子爬出了城市,驶向他的住宅。她觉得自己远离了现实,似乎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她看着市区破烂肮脏的街道慢慢后退,好像她是一个与此没有任何联系的人,这一切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再不去想别人怎么看她了,人们在她的世界中消失,她不受任何约束。她模糊地觉得自己从物质外壳的生活中分离开来,就像一只浆果从它熟知的世界中落下来,落入未知世界。

她现在就是要奔向她的幸福而去,她的男人,她的女儿,仿佛就像上帝早已经给她准备好的礼物,现在就等着她去采撷。

她推开门的时候,石季守正站在屋子中间,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石湛蓝,给孩子喂奶粉。他真的是个好男人啊,蓝竹妡感叹道,然后她大声地说:“我来了,我提前来了。”

蓝竹妡自己都能感觉到说话时身体里有什么在颤抖。

他抬起头,也激动得厉害,她看到他浑身在发抖,好像有股强大的力量从他那瘦弱的身上迸发出来。

这力量震动了她,令她神魂颠倒。几乎让她眩晕,蓝竹妡试图给自己找到另一个出口,她开口了:“把孩子给我,让我来。”

“你提前到了。”他说,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的,——你的朋友不能来,至少我不想在我的话还没说的时候就出现一个第三者”

“我想我能马上猜出是什么原因。”

“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到了,就是这样。我想,你不会赶我出去吧。”

孩子睡着了,他们俩都静静地坐着,房中有一种可怕的紧张气氛。她注意到这屋子很舒服,屋里采光充足环境很安宁。

她还发现屋里有一盆倒挂金钟,有腥红和紫红色的花儿垂落下来:“它多美啊!”

她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你认为我忘了上次你说的话了,是吗?”

蓝竹妡只感到一阵晕眩,这个男人有点不讲情面,一点让自己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他完全是在逼自己坦白。“可是我要坦白什么,爱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嫁给他而已,为了他那张脸,为了怀里这个孩子,就是这样。”

“我并不想强求你记住,如果你不想的话。”蓝竹妡在眩晕中强打起精神道。

屋里一片寂静。

“不,”他说,“不是那样。只是,如果我们要结婚,我们就得下定决心才行。如果我们想保存一种关系,即使是友谊,也必须有一种永恒,不可改变的东西作保证。”

他的话流露出一种不信任甚至是生气的口气。她没有回答,她的心在猛烈收缩,令她无法开口说话。

看她不回答,他继续说,很热烈地表白他自己。

“我不能说我要向你表示爱慕——因为你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我要的却是不带个人感情的、更坚固、更罕见的东西,那就是爱情。”

她沉默了一下说:“你意思是你不想娶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突然特别难过。

“是的,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尽管并不尽然。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并没有要娶你的感觉,——没有,而且我也不想有,因为最终,婚姻是会枯竭的,那是一个让爱情走向坟墓的终结者。”

“婚姻最终会枯竭?”蓝竹妡问,嘴唇都有些麻木了,她觉得自己来的目的有些太过简单,或者是自私,是的,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明知道你不爱他而来娶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太想要一个家而已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做你的牺牲品的。

“是的,最终。当一个人最终只孤身一人,超越爱的影响时,到那时总会认为有一个超越自我的自己,它是超越爱、超越任何感情关系的,很多人认为那就是婚姻,就是同深爱的那个人在一起。其实并非如此,我们都在自我欺骗,认为婚姻是根。其实不然。婚姻也只是枝节,根是超越爱、纯粹孤独的自我,它与什么也不相会、不相混,永远不会。我爱你,蓝竹妡,可是我很不愿意把我的爱变成一个像根却仍然是枝节的东西。”

她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诚恳的表情,明确地显示一切都无法改变,无法继续。

“你是说你无法娶我?那你为什么要追我?”她神色惊恐地问。

“是的,可以说是这样。我追你是因为我爱你,可是我并不相信婚姻是一种能超越我单方面爱的东西,如果你决定爱我,那么我是可以考虑的,但是你不爱我。”

蓝竹妡觉得自己无法忍受他的谬论,是的,她认为这就是谬论,蓝竹妡狠狠地咬着嘴唇,她能感觉到有一股寒流夹杂着血腥在自己的身体里乱窜,就像,像把自己的身体撕裂开,疯狂灌输一种思维,是的,这样让蓝竹妡也享受到了一种变态的快乐,可是这样很像一个男人强行给一个女人精液的感觉,多情地靠近她的身体,无情地扒开她的下体,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嚎叫,呻吟,用自己的情绪来给她臆想中的愉悦。尽管蓝竹妡此时身体充满了欲望,愤怒使她想去撕烂自己的衣服,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堵住这个男人的嘴,然后获得自己想要的那种高潮。但是那也不是她想要的,她觉得自己昏厥得厉害,但她不能屈服,她不能。

“可是,你怎么知道呢,如果你没经历过婚姻,一切都只是你的想象假设而已,理论上的概念我不想听?”她问。

“我讲的是真的,你和我身上都有种超脱,那是高于婚姻的,超越了视觉世界,就像有些星星是超越人们视野的一样。比如我们可以相爱来牵系彼此的心,却不是用婚姻来捆绑彼此的身体。”

“那就是说这世上的人都不用结婚了,大家都将单身执行到底算了。”蓝竹妡嚷道。

“归根结底,那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最终,婚姻都没有什么爱,有的只是责任,或者目的。”石季守盯着蓝竹妡,像要把她的心思看穿,“你不就是因为有目的才要结婚的吗?”

对这些话,蓝竹妡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从椅子上微微站起身来,把孩子放在沙发上,用一种不可改变的反感的语气说:

“那,让我回家吧——我留在这儿干什么?”

“门在那儿,”他说,“你是自由的。”

他平静地坐在那儿说。她静静地站了几秒钟,然后又坐了下来。

“如果不能有婚姻,还能有什么?”她几乎是控制地嚷道。

“某种东西。”他看着她,内心在抗争着。

“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好久。他无法与她交谈,她正处于一种对抗的情绪之中。

“我,”他心不在焉地说,“有一个最终的我,赤裸裸具有和所有男人一样的情感,也超脱于任何婚姻的责任。同样也有一个最终的你。我想见的正是这个你——不是在激情或者绵绵柔情之下——只有超脱,没有语言、没有条约。那时,我们是两个赤裸的无人知道的动物、两个完全陌生的动物,我想接近你,你也想接近我,而且不用负什么责任,因为那时没有行为的准则,不需要理解、不负任何责任,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强求别人,只按照你的原始欲望去占有。最重要的是不是替身,而是热烈的相爱。”

“让我考虑一下,我想,我也许会爱上你。”蓝竹妡离开的时候拥抱着石季守,她很用力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5·

蓝竹妡宣称自己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然后才能得出结果给石季守,就一个人跑到一个小县城去了。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事实上她也没有谁可以通知的,联系过苏夏一次,没联系上,只知道她大婚了,却没见过她的请柬,也不知道她大婚的男人是谁。

这个女人也是个狐狸精,贱人,重色轻友的家伙。蓝竹妡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高跟鞋在唾液上拧了两下,屁股扭扭,就无所谓地去一个荒凉的山坡上散步了。

蓝竹妡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觉得一切都在消逝,世界仿佛已没有什么希望。人就像一块渺小的岩石,而空虚的潮水却越涨越高。惟独自己才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洪水冲刷下的一块岩石,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她变得顽固、淡漠、孑然一身。

天色慢慢变暗,温度在下降,蓝竹妡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打了个喷嚏,依旧不想回房间。对于这个世界,她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冷漠的鄙夷和反抗。整个世界全都滑入到灰色空蒙的虚景幻影中去了。

怀孕,小产,经历了这一切后,蓝竹妡便又开始了她的失踪生涯。

她和任何人都没有一点联系、一点接触。她鄙视和憎恶虚情假意。在她的内心深处和灵魂深处,她鄙夷和憎恶人们,尤其是成年人。她只爱孩子和动物。她爱孩子,对孩子的爱也是出自同情的、冷淡的。她只想拥抱他们,保护他们,为他们提供一种生活。然而,这种培植在同情和绝望基础上的爱,对她是一种束缚和痛苦。她最喜爱的是动物。它们和她相似,独来独往,不愿合群。她喜爱农村庄稼地里的牛马。每一个都是自我独立的,诡秘莫测,不用受什么讨厌的社会规则的限制。它们不会有激情,因而也不会存在悲剧。

蓝竹妡痛恨激情和悲剧。就好像她痛恨给她激情和悲剧的人们一样,蓝竹妡坚持,希望是个混蛋,他在某一天诱奸了希望,然后在希望的肚子里种下了失望,所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蓝竹妡住在这个县城十几里外的一个镇子里,很少和人有接触,有时她也会对人们说好话,显得活泼可爱,讨人欢喜,甚至曲意逢迎。但是,没有人会被这种假象所迷惑。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对人类那种鄙视的嘲笑。她对人怀有切齿的仇恨。“人”这个词在她看来都是可鄙的,使她深为反感。

你们都是一群贱人,蓝竹妡经常性地会对着正和她谈天说地的人们翻脸。

在大部分时间里,她的思想就处于这种封闭和对外界的一种无意识的鄙视和讥笑的状态中。对一切表示出讽刺性的轻蔑。她宣称自己有过爱情,她认为自己充满了爱。

她看不起镇子上那些屈服在包办婚姻中的人们,看他们每天在街道上闲聊,没大没小地开一些荤玩笑,甚至那些妇女会在一群男人中间肆意地揭开自己胸前那块布,貌似很无辜地给孩子喂奶。

实际上她们肯定是在勾引一些顺眼的男人。一想到晚上和一个自己没有感情的男人脱光衣服战争,蓝竹妡就想吐,一个丝毫没感觉的男人用他那个或大或小的东西插入自己那美妙的地方,那是一件多么让人反感的事情。

尽管如此,她有时也会屈服,也会软化。她一直渴求得到真诚而纯洁的爱,她只需要这样的爱。然而与爱相对抗的否定,永恒的、旷世不变的否定,却压迫着她,使她感到痛苦。一种对纯洁爱情的强烈渴望再次攫住了她。

有的时候,她会发疯,会突然想随便抓一个男人,让自己被他硕大无比的阳具侵略了,让身体在疼痛与愉悦中上升到仙境。

一天傍晚,她被这种难以排遣的痛苦折磨得神志麻木。她跑出来。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应该立时就去死。这种思想在她的脑子里已经强化到了极点。这种极点,使她解脱。既然命运会使那些注定要离开的人死亡或消失,她何必还要抗争呢?何必还要继续否认呢?想到此,她不再为之忧虑,因为她反正可以在其他地方寻求新的盟合。

蓝竹妡动身进城,朝着石季守住的地方走去,她要徒步而行,她走到一个污水河边时,河水在排光之后几乎又涨满了。她在那儿避开大路,弯进路边的庄稼地里。这时,夜幕已经垂落,天色开始昏暗下来。她这个对许多东西都感到害怕的人,此时却忘却了害怕。在远离人迹的庄稼地里,有一种神奇的宁静。一个人越是能抛开人自身的缺点,找到一种纯粹幽静的感觉就会越好。蓝竹妡对人类的惧怕和恐惧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突然,她发现右侧的苞谷地里有个东西,不由得吃了一惊。它像一个动物注视着她、躲避着她。她不禁大吃一惊。实际上,那只是从树丛间升起的明月,但它看上去那么神秘,带着苍白的死一般的微笑。要想躲避它是不可能的。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人们是无法忘记像这轮明月般的阴险的脸。它得意洋洋、容光焕发,还挂着傲慢的微笑。她避而不理这白色的星球,继续向前赶路。

在她离开县城三里地后,她看到了一个农家乐的水塘。

因为有狗,她不愿从菜园里穿过去。于是,她拐弯沿着山坡走去,然后下坡来到水塘边上。在一片没有树木遮拦的开阔地带,一轮皓月姿逸超绝,凌空高悬。她毫无遮蔽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野兔在黑夜里像一道道闪光似窜逃。夜像水晶石般透明,万籁俱寂,只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羊的叫声。

她听着远处水闸传来哗哗水声,心里暗暗希望夜色里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出现。她渴慕的是另一种夜色,而不是眼前这种皎浩得近乎冷酷无情的月夜。她能感觉到她的灵魂深处在呐喊,在悲怆凄凉地哀恸着。

这时,她看到水边有个人影在移动。

居然是苏夏,失踪了的苏夏,她在这里出现了?

·6·

“我现在很盼望一个男人的出现。”苏夏说,她咬住下唇,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半似偷笑,半似苦恼。

蓝竹妡禁不住一愣,“听说你大婚了,还盼望哪个男人啊?”

“婚后一个月,他就失踪了,而我就怀着肚子里的孩子四处寻找他。”苏夏并不是很开心,看上去,她很愿意给蓝竹妡诉说。但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太多。

“所以你希望在这儿能找到他?他是个乡巴佬吗?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蓝竹妡竟然觉得很爽,她看了看苏夏有点隆起的肚子,嘲弄地笑着说。

“得了吧,”苏夏尖声道,“我会找一个乡巴佬吗?他是一个非常有魅力、收入又可观的男人,他长的那么……”她仿佛意识到什么,突然地就把话收住了。然后她盯着蓝竹妡,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像是要看透她似的。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对一切都厌烦了?”她问蓝竹妡,“你是不是也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实现?一切都没有结果。一切都像是花儿还未开放时就已经凋谢了。”

“什么事情无法实现?”蓝竹妡问道。“你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嗨,不提男人了,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每个人——所有的事!”

然后,是一阵沉默,这两个从小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却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好朋友都不说话了,都像是在朦朦胧胧地考虑着自己的命运。

“小妡,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我的快乐和幸福都是你给于的。”苏夏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一直想逃离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想把很多东西还给你,可是我发现我欠你的却越来越多了。”

“这确实很可怕。”蓝竹妡说了一句,然后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那么你是想通过婚姻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吗?”

“看来这一步不可避免。”苏夏说。

蓝竹妡回味着这些话,心头不由泛起一丝苦涩。她也是一直在逃避一些东西,有好几年了。

“我知道,简单考虑起来,事情好像只能这样,”她说,“但如果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呢?想象一下你所认识的一个男人,想象他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说声‘你好’,然后给你一个吻——”。

屋里又是一片沉寂。

“是啊,简直不可想象,”苏夏轻声地说,“男人让生活难以想象。”

“当然,还有孩子——”蓝竹妡有些犹豫地说道。

苏夏的表情严峻起来。

“你真想要孩子吗,苏夏?”蓝竹妡冷冷地问道,她的脸上显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人们说这也许由不得自己决定。”苏夏说。

“你也是这种感受吗?”蓝竹妡追问着,“我可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丝毫没有这种念头,可是我就是生了一个孩子,是他的,你还记的吗?我让你帮我寻找的那个男人,我的孩子长的好漂亮啊,像个公主一样。”

蓝竹妡一副陶醉的样子。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苏夏的脸色已经变了,苏夏的脸变的发青,甚至发紫,她的额头冒着冷汗,她扶着腰问:“就是那个石骅阗,你怀了他的孩子?什么时候的事情?孩子呢?”

“死了……孩子死了,哈哈,苏夏,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其实才不是,他们都是骗子,一群人贩子,把我的孩子偷走了,幸亏他回来了,他帮我把孩子抢了回来,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在一起了,我们就要结婚了。”

蓝竹妡开始进入癫狂状态,她的声音扭曲得变了形状,在一切尚未来得及变质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将呼吸隐藏在了身体之内,变成了武器刺向每个靠近她的人。

苏夏听到蓝竹妡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来不及躲闪,就被蓝竹妡扑倒在地上。

“苏夏,你这个狐狸精,你说,我让你帮我去找他,你是不是把他拖到了你的床上,不然怎么会找不到他呢?”

“哦,不是,小妡,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男人,我也已经结婚了,你应该知道的。”

“真的?”

“真的,你看,我都是一个已经有孩子的母亲了,我不要你的石骅阗,我要也是要自己的。”

“哈哈,苏夏,当初我真的不应该帮助你,你的骨头里天生就有着贱性。你还在骗我,我告诉你,蓝竹妡没有疯,蓝竹妡很清醒,你就是把他搞到了你的床上,我早就应该想到,像他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能逃过你的魔爪。”

“小……”

“滚,不要再找借口了,看看你钥匙扣上的男人的照片,就算他烧成灰我也认识的,苏夏,真是想不到,一个男人竟然让我们多年的姐妹翻脸,你居然是这样一个残酷的女人。”

“不,不是的,小妡,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苏夏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失忆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以为自己只不过遇到了一个和他相像的男人,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爱上他,更没有想到我会上了他的床,最没有想到的是我怀了他的孩子,而他失踪了。”

“挺好的,苏夏,这就是报应。我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就要变成私生子,哈哈。上天真的是很公平的,苏夏,怎么会这样呢,我们的命运怎么会交到一个男人的手里呢,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蓝竹妡号啕大哭,苏夏突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搂着蓝竹妡一起抽泣。

有的时候愤怒到了最后会无奈,有的时候无奈到最后会愤怒,有的时候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反目成仇,有的时候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惺惺相惜。

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人的本质?

·7·

“石季守,我们恋爱吧。”

蓝竹妡找到石季守,这是第一句话,然后她便不等石季守开口,用她的身体堵住了他的嘴。一个女人要是决定了一件事情,就会不顾一切去做。

是的,蓝竹妡决定了,如果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就去爱那个和他一样骨相的人,这样的际遇本身就是上天的安排。

一个月后,蓝竹妡说:“季守,我们结婚吧,我们给湛蓝一个温暖的家。”

三个月后,蓝竹妡找到苏夏,她说:“小夏,我要结婚了,你想不想见见这个男人?对了,还有,既然你做了石骅阗的妻子,那么我的女儿——你就有权利做她的监护人。记住,石湛蓝就是石骅阗的大女儿,这是个事实,如果你要是敢拒绝,或者乱说话,我会杀了你。”

苏夏面无表情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笑:“我知道,蓝竹妡,你做得出来的,我很相信你,能够杀了我。可是一个女人就这样孤单单地挺着大肚子生活,也许你杀了我对我还是最好的解脱。”

“哦,不,苏夏,你是我最亲爱的姐妹,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你放心,我不会放弃帮你找到他的,我一定会的,我要给你一个美满的家庭,给我的女儿一个温暖的生长环境,她是要在你的教导下生活的。”

“小妡,你?”

“哦,不,你不要说话,应该是这样的,当她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会带着她去见你的,就这样,就这么决定了,不要说话,千万不要。闭嘴。”

蓝竹妡扬长而去,苏夏盯着她的背影发呆:“她这是怎么了?”

“她产后抑郁症,现在有轻微的精神分裂,经常处在幻想状态里,不要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一个声音的出现打破了苏夏的发呆,她抬头一看,失声喊道:“天,你回来了?”

她看见“石骅阗”面带笑容地站在门口,双臂抱在一起交叉在胸前,嘴角轻轻扯了起来,慢慢地靠近她,伸出手要拉起她。

“苏小姐,你也认错人了,想不到那个和我长的很像并是一个祖宗的男人这么有魅力,竟然能让你们两个好朋友相互用计。不错,我也想见识下他。”

“哦,你是?那位?”苏夏这个时候才仔细看了看这个男人,从长相上看,两个人长得的确像是一个模样。仔细看还是能看的出来,这个男人少了石骅阗的不羁,多了一点沉稳,但是一开口就会发现这个男人远不是石骅阗所能比拟的奸诈,他很能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一个貌似忠厚的阴险之辈。

“石季守,即将要和你的好姐妹蓝竹妡同床共枕的男人。”

“你有什么事情吗?对不起,我不喜欢见陌生男人。”

“我算是陌生男人吗?不算吧。至少我也算你的男人的一个影子,苏夏小姐,要不要我告诉蓝竹妡,当年你是如何和石骅阗上床的,一个明知道对方是自己好朋友兼恩人最爱的男人仍然要勾引他的女人,你的心和我差不多一样肮脏,我们不算陌生人,我们是一路人。”

苏夏面露惧色,她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猜测他到底要做什么。而石季守也不再说话,迳自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拿起桌子上的一些摆设,发出奇怪的冷笑声。

“你到底是谁?你都知道什么?你想做什么?……”

“这些你都不必知道,你需要知道的就是,从今以后,配合我演一出戏。”

“怎么演?”

“具体我还没想好,我想好了以后会找你的,在蓝竹妡没有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现在和以后你都不认识我,认识了也要表现出很讨厌我,因为,我,石季守是一个弱智的男人,我即将出现一次高烧,高烧之后就是一个情愿戴绿帽子的男人。听明白了吗?”

石季守哈哈大笑离去,苏夏陷入一片无穷无尽的遐想中,很多时候,恐怖小说就是这样衍生的吧,其实本来是没有可恐怖的场景,但是有了一个开头就不再结尾,就会让你莫名其妙地走进去,自己给自己演一出恐怖电影。

一个星期后,蓝竹妡伤心地来找苏夏,她哭着闹着,她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他现在好弱智,居然什么都不在意,完全没有我认识他时那种气质了。”

“那样不是很好吗?他本来就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他傻了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他本身就傻,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他的本质就是弱智,不是吗?”苏夏面无表情。

两个星期后,蓝竹妡欣喜若狂地找到苏夏,她狂笑:“他弱智了确实很好,他可以清醒地满足我的要求,却不会在意我如何去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苏夏,我不要求你把石骅阗还给我,可是我请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好吗?”

三个星期后,苏夏发现蓝竹妡失踪了,石季守却出现了。

“苏夏,故事要拉开序幕了,等着看热闹吧。”

“石季守,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你不停地暗示蓝竹妡,石湛蓝是她和石骅阗的亲生女儿……直到她彻底接受这个结果。”

“可是明明不是……”

“闭嘴,让你做的事情你照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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